《毒蛇》一头胖达

2、扎根

　　当快递员大老远赶到眼前这所旧兮兮的老平房时，诧异的神色一晃而过。他怎么也想不到，价值不菲的好货居然会送到这个贫民窟一样的破地方。
　　来应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套着一件比自己大了不少的锦麻衬衫，显得皱巴巴的。
　　他顿时有些不屑。
　　廉价又俗气的乡下女孩——这是他直观的、第一个感受。
　　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强忍下不逊的想法，礼貌性地朝女孩笑了笑。
　　女孩弯了弯嘴角，面色平静地接过钢笔，在签收单上留下自己娟秀的字迹，握笔的部位结了一层薄薄的细茧。
　　她眉毛细长，眼角有颗泪痣，有一股云淡风轻的平和气质。乌黑的中长发被一根白色发带松散地系在脑后，遮住了白皙细长的脖颈。
　　这时候他才发现，女孩身上找不出一丝颓废之气。
　　真是个美人——这是他意料之外的、第二个感受。
　　“您知道这个包裹是从哪儿寄来的吗？”
　　女孩一面慢腾腾地写着，一面询问快递员。
　　“啊，这个我不太清楚。组长只给了我这个地址，就叫我送过来了。小姐，您不知道这些是谁给您寄的吗？”
　　“是我的舅舅。”他听见女孩用颤抖的语调说着。
　　“只是我现在不知道他住哪儿。为了我们的生计，嗯，他总是，去一些很危险的地方工作，我非常担心他。”
　　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这是他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感受。
　　“好孩子，你的孝顺一定会保佑你舅舅的。”
　　他接过签收单，恰好对上女孩抬头望过来的目光。
　　那是一对深邃的瞳孔。
　　他没有发现的是，女孩弯起的嘴角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就收了回去，像看死人一般的眼神凝视着他的背影，眼里的清澈和慌乱已经销声匿迹，只有无尽的冷漠和木然。
　　危险——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发现的、最真实的感受。
　　白斯塔拖着包裹回了屋，她用生锈的刀片利落地划开了绑在外面的打包带，里面是一套练习册和一些被人用过的、厚厚的笔记本。
　　她仔细翻阅着。笔记本的原主人字迹很潦草，一点儿也算不上工整。如果没有耐心看下去，只会以为这是某个学生被家长硬逼着写的笔记。
　　事实上，笔记本一共有六本，每个科目都有。上面记下了很多细节性的、老师看了只会跳过不去讲的知识点。练习册不是同步的，而是结合了高考近十年真题的专项练。
　　白斯塔浏览得差不多了，才翻开那封亮闪闪的、封面上用金边嵌着大写的字母“S”的信：

　　【白斯塔小姐收：
　　希望你收到包裹的时候不要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要知道，只有不识货的蠢蛋才会让这些东西落灰。
　　相信我，比起人手一份的课本，它们更适合你。】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白斯塔几乎整个暑假都在翻看这些笔记。
　　她发现，它们并不是毫无逻辑性，每一章都分了点，不至于让人眼花缭乱。除此之外，做题的技巧和一些不常见的规律都一一写在了里面。但以她目前的自学进度还没有办法去写那套练习册。
　　等到开学前几天时，白斯塔已经基本自学完了必修一的内容。
　　A中作为省里一所资历悠久、人才济济的公立学校，在入学前一天就会把高中三年的资料书一次性全部发给学生。因此，为了不输给其他人，学生们都会回去提早预习。
　　白斯塔家离校很远，白凡整日的乐趣便是打牌嗜酒，根本没可能会去送她。她打算把高一一整年的资料放到宿舍，剩下的书带回家里。即便如此，她提着大号的行李箱去装书，也得来回个两三趟。
　　她一个人默默地分趟搬书，等她最后一趟来回时，即近黄昏，已经全然没有任何学生了。
　　她用行李箱拉着最后一摞书，正准备回去时，耳畔忽然传来人的说话声。她寻着声音瞟了一眼，是校长和一对夫妇以及他们带着的男孩。
　　白斯塔没有在暗处做贼似的偷看别人的癖好，但目光从男孩身上扫过时，她还是怔住了。
　　少年一头金发格外耀眼。他的身型颀长高瘦，母亲仰着头想要抚摸他实属不易，他便乖乖垂下脑袋，好让母亲能够触碰到那金色的头发。
　　白斯塔以为他是外国的留学生，但当她看见那对夫妇都是黑发黑眼，便当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距离虽然不近，但也能够辨认出他的的确确是华人长相。
　　她几乎一瞬间便想象到了少年原本乖顺的中长碎发被染成了叛逆的金黄色的样子。
　　他穿着A中的校服，衣服最上面的纽扣仿佛永远系不上一般，硬生生地把校服穿出了流里流气的风格。
　　此刻的他正扭捏地站在母亲身后，瞪着交谈着的两个男人。
　　“林先生，您知道的，A中都是成绩出类拔萃的优秀学子，您家公子恐怕实在不适合这种竞争的环境。”
　　袁校长点燃了一根白凡一辈子也抽不到的香烟，用又粗又短的手指可笑地夹着，缓缓放到嘴边，浅浅地吸了一口，闷了好久才吐出来，滑稽极了。白斯塔觉得他也许是想要模仿有魅力的成功男士吸烟的模样，可惜失败了。
　　“我当然知道。这小子皮的很，聪明劲儿老不往学习上使。这不，尝到苦头了才来央求我让您再给他一次机会。”
　　林先生话音刚落，瞪了身后少年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后者似乎想辩解些什么，对上父亲严厉的目光，愣是把话咽了回去，别扭地转过头。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她。
　　四目相对，少年没有隐藏眼里的惊讶，几秒之后，他闪电般地移开了视线。
　　白斯塔觉得他一定把她当做偷听别人说话的变态了。
　　远处的几个人却先后走了，似乎是打算到别处去谈剩下的事情。她再跟上去怎么说都不合适，再者她脸皮也没有那么厚。所以她直接拉着一箱的书打道回府了。
　　白凡打完牌回来时，白斯塔已经睡下了，明日一早去学校就要耗上一两个小时的路程，她并不想开学第一天就迟到。
　　她睡眠很浅，听见大门轰隆的声响和愈加沉重的脚步声就醒了过来。
　　白凡不由分说地把她的房门一脚踹开，那扇破门发出了它此生的最后一声呜咽便不再吭声。白斯塔希望它下辈子能投胎投到富人家，成为一把高级靠椅或者别的什么。
　　闻到白凡身上浓郁的刺鼻气味，她就已经把事情弄清楚了。
　　——这个混蛋又喝醉了。
　　他把白斯塔从床上提溜起来，粗暴地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粗糙冰冷的地板上，以绝对称不上轻柔的力度，一下一下，狠狠地用拳头打在她身上。
　　他喃喃自语着，嘴唇一张一闭只念着一个词语，像是在叫着什么人的名字。
　　白斯塔忍着痛，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大约半个小时，白凡停下了对女儿粗暴的行为，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哭着抱住清瘦的女孩，哽咽着恳求她的原谅。
　　“你走吧，我想睡了。”真是个可悲的家伙。
　　白斯塔推开了哭得不成样子的男人，双眼无神的盯着他，在漆黑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惊悚。
　　回床以后，她的眼皮没有立刻盖住眼球，而是一直睁着眼，紧紧地、一寸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有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的东西在她心底扎根了。
　　自从白凡发酒疯之后，后半宿白斯塔都没有睡着。
　　她昨日回来时就收拾好了东西，一大早就能出发。走之前朝白凡半掩着的房门里看了一眼，他还没醒。
　　白斯塔不打算叫醒他，哪怕接下来一个学期都不会再见面，她也不想跟他惺惺相惜地做可笑无用的道别。
　　早班车没什么人，她很快找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看着窗外明丽的景色，她想起了那个金发少年。
　　他们会是校友，但不会是同学。
　　她又想起来大腹便便的袁校长。
　　据她所知，A中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全是成绩出类拔萃的优秀学子”，至少不全是。
　　他们学校实行的是全理科制，没有文科的学生。
　　每个年级有二十四个班，每班的人数严格控制为五十人，杜绝了家长找关系塞钱送孩子进来的情况。
　　班次按中考成绩排序，一班二班是实验班，二到十二班是重点班，十三到二十二是平行班，至于剩下的两个是艺术班。
　　这些是Mr.Sunny告诉她的。
　　到校后她直接去了班级，她去的不算早，不少人已经在座位上开始了自习，没有任何人抬头看她，空旷的教室里翻书声此起彼伏。
　　白斯塔飞快地扫了一眼，意料之中，没有那个金色的脑袋。她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像其他人一样开始自习。
　　一班二班的学生们几乎都选择了走读，只有个别几个住的远的，家里也没有条件租近些的房子的学生才愿意住校。
　　白斯塔的室友叫沈理，是同班一挺文静肯努力的姑娘。两人每天回了宿舍寒暄几句便各学各的、互不干扰。
　　她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Mr.Sunny每周都会来一到两封信，多半询问她的学校生活，对自己的事情一字不提。除此之外，还少了一个喝的醉醺醺的白凡犯浑。
　　她觉得现在平静又索然无味的生活就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