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河》一十九

2、第 2 章

　　“如何？”闫卿明信步而来，乌沙高冠帽子上的红石在光亮下闪着幽光，此人面颊雪白，上挑的眼尾却有淡淡的胭脂红，身上一件红色暗纹衣裳，站在幽深暗牢像是地狱而来的艳鬼，他看向床上之人。

　　脸色苍白，嘴唇青紫，一副有气进没气出的死样子。

　　“中毒，有三分入骨，”暮清石收手：“就算救回来，也活不了几年。”

　　他好生把人请来，没打没骂，结果反被别人下毒，破了脏水，窦娥都没这般冤过。

　　闫卿明看向肖阳突的勾起一抹笑，看的人心尖荡漾，肖阳却在这笑容下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只听那位‘闫’王温和开口：“借他人之手对外谣传，就说江世城险些命丧千机阁，这事要办不好，我就让你师父在吴名山挖个坑，等你回去活埋。”

　　肖阳猛地后退，连连点头，抱臂小碎步移出门，门外他默默望天，擦掉眼角不存在的泪，又是想念弟弟的一天，你快回来吧，我不要被活埋，嘤嘤嘤。

　　屋内，暮清石忍笑道：“你打算如何？”

　　“前脚江世城进来，后脚就有人想让他死在这里，脏水泼的如此明显，我不喜欢把主动权交给别人，况且，”闫卿明顿了顿：“你真以为是圣上看中太傅，才因为他的养子对我不满。”

　　暮清石隐约觉察出什么，但显然闫卿明比他看的通透。

　　“他是在暗示我，”闫卿明幽幽道：“我们这位皇上早就对那位指手画脚的太傅厌烦了。”

　　自古大梁便是三足鼎立的局面，千机阁、文臣殿和武官殿，三相制约，若一方出事，大梁朝局必然动荡。

　　闫卿明半张脸遮在暗处，苍白面色在阴影处更显诡异，手上拨弄着腕间暗红舍利子，唇角微勾起，有了自己的思量。

　　…………

　　南境。

　　刚打完一战的大将军李岩进入军帐就看到等候的人，来人掀开头顶黑色，豁然一张狼狈至极的样貌。

　　“……季行”

　　傅季行单膝跪下：“远行万里，不辱使命。”

　　李岩扶起对方，久经沙场的将帅，此刻眼角竟泛上泪花：“回来就好，一路辛苦了。”

　　他面不改色的同手下人说听天由命，可心里的担忧和坎坷却是一直在，好在这个孩子回来了。

　　李岩见对方辛苦，千言万语也不急在一时，于是拍拍他的肩：“先回去休息一番，你的帐营一直留着。”

　　“季行告退。”

　　夜晚烛火摇曳，营帐外是士兵归来的声音，营帐内流淌着水声。

　　“哗哗！”

　　傅季行离开浴桶，水滴从他肌肉分明的身躯，划过那一道道掉痂的伤痕，最后没入水中。

　　他穿上属于自己的中原衣裳，长途跋涉的心发出归乡的叹息。

　　收拾一番，这人的面貌也就显露出来，眼眸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凉薄，英气逼人，是个妥妥的俊俏儿郎。

　　他半靠在椅上，胡乱的擦着头发。

　　帐帘恰好被掀开，进来的是李岩。

　　傅季行抱拳：“将军。”

　　李岩笑着让他不必多礼，坐到对面，打量着这个孩子，半载不见，变的越发沉稳了。

　　“我从此前来，是为看你，也是同你说件事，”李岩顿了顿，似是有些难以开口：“半年前，你提议的那个计划，虽是成功将大梁一劲敌绞杀，沙场地上，不分明暗，只要能赢的就是好办法，但，眼看战事将近，班师回朝，若是让朝堂之上的那群人知晓，怕是会骂你阴险狡诈，罔顾礼仪，你……”

　　话到此处，傅季行自然明白李岩的意思，不甚在意：“将军安排便好。”

　　李岩却是更加惭愧：“你放心，此处功绩虽不能算你头上，但今后你便是我李氏之人，是我的副将。”

　　暗中之意，便是把傅季行当成了自己的下代传承。

　　傅季行应承下来，开口说起别的事情：“莽人已退大半，我想回家看看。”

　　李岩同意：“是该回去看看，战况以定，就莫约这几日去吧，顺道排插一番是否还有莽人藏匿，事后京外汇合，在入上京。”

　　傅季行：“好。”

　　待李岩走后，肖旭半倚在一边，面容依然被黑面遮挡。

　　肖阳：“他抢了你的功绩。

　　傅季行：“嗯。”

　　对方反应平平，不知是不在意还是装的。

　　头发擦完，傅季行抬眸看去：“自打我回军营，你从未在人前出现，如今来是向我道别的？”

　　“任务已成，”肖阳抬手，把一瓶药膏丢了过去：“告辞。”

　　傅季行抬手接住，瓶身是上好的白玉，瓶中的药膏即使没打开，也能闻到散发出的幽香，是个好东西。

　　傅季行晃了晃瓶子，没客气，他们之间有了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为那个从来没出现过的恩人。

　　“再会。”

　　大梁和莽人的战争，由阿尔高及之死彻底改变，原本焦灼的战局开始一边倒戈 ，大梁士兵越战越勇，一举夺回三城数镇。

　　身处水深火热的大梁子民等了三年，等来了救赎，他们终于可以脱掉脚腕上代表耻辱的镣铐。

　　“自由了！”

　　“回家了，我们回家啦！！！”

　　李家军战旗飞扬，百姓们涕泗横流，跪拜叩谢。

　　“李家军，骁勇善战，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

　　他们发自肺腑喊着振奋人心的口号。

　　一声一声震耳欲聋，荡漾在民心、山河，跋行千里送到上京。

　　………………

　　边境十几里外，有一个小小的村庄，隶属于南台小镇。

　　南风呼啸，窗子被刮的胡乱飞，一眼望去，村庄死寂一片，途径路过能看见破败墙角上干涸的血迹。

　　诙谐，枯败，这是被遗弃的地方。

　　傅季行直径往前，路过一间间房屋，从破败的围墙缝隙里能看见落满灰尘的器具。

　　三年前，莽人悄然潜入南台，由里到外攻破南境防线，而这个小小的村庄率先面临屠杀。

　　鲜血横飞，恐惧惨叫，当年的记忆清晰映在脑海，他是从血海尸山中，勉强活下来的人。

　　村庄最里面有一颗榕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它像是一个悲悯看客，静静伫立。

　　傅季行站在树下，而他面前立着三十三块碑，三十三具尸骸，他和师弟一具具找回，挖土立碑，安魂葬生。

　　轻抚过每一块碑面，指尖是颤抖的，直到停在最前一块，傅季行双拳握紧，双膝跪下，冰冷的碑面写着八字“秦氏子孙，秦淮之墓。”

　　这是他的师傅，养育了他的十三年的亲人，教他习字，武艺，教他仁善，礼记。

　　“生于世，长于间，力所能及，无愧于心。”

　　这是他师父最常挂嘴之话，也是他挂心之言，所以当莽人踏兵而来时，他才会手握一把长剑，用苍老的身躯挡在千军万马之前。

　　“我要去上京，几年不能回来看你，”傅季行轻声道：“若是气了，觉得我薄情是个白眼狼，就来梦里骂我，这一回我可不会留手。”

　　傅季行重重磕下一个响头，南风吹气发丝，露出一双亮的骇人的眸子：“我会把他带回来，您放心。”

　　…………

　　闫卿明又病了，身后的鞭伤开裂渗血，他烧的神志不清，分不清现实和梦里，只看到一双眼睛，如狼似虎的盯着他，像是要把他剥了。

　　在这样一双眼的注视下，闫卿明醒了过来，他心跳很快，一阵一阵，扰的人格外不适。

　　“可算醒了，”暮清石收回银针，呼出一口气，眼底有明显的乌青：“糊涂了三日。”

　　闫卿明握拳方于嘴下，干咳几声，喉咙拔干，暮清石体贴递来一杯清水。

　　润润嗓，心绪平缓，闫卿明开口：“如何？”

　　暮清石知道他问什么，汇报道：“江世城之事，效果显著，近日文书台的人多次拜访，都被我以你生病为由挡了回去，那些人以为你故意不见他们，闹得更厉害，效果反倒比预料的好，现在上京大半都在讨论此时，就连圣上今早也传了话过来，让你午时去一趟，午时已过三刻，你若在不醒，我还真没办法处理这事。”

　　闫卿明惨白着一张眼，多年的病灶，将他消磨殆尽，瘦的仿佛风一吹便会倒，他起身穿衣，烧还未退哦，身上没有力气，暮清石在一旁搭了把手。

　　乌帽戴上，串了红珠的璎珞系在下巴，身上是深红暗纹的祥云裳，苍白面色被映衬的更叫白。

　　“你这眼尾，”暮清石好奇的凑上前：“怎么像涂了胭脂。”

　　闫卿明扫了他一眼。

　　暮清石收到警告，后腿几步，温和一笑：“早去早回，快要入冬，你那身子骨可撑不了太久。”

　　闫卿明小时在雪地里埋了一夜，身上落下寒症，天气一冷四肢都会疼，特别是雨天和冬天，没了汤婆子活不了。

　　闫卿明能感觉到四肢关节隐隐的阵痛，在烧了炭火的屋内不是很明显，他脑袋昏沉，却要强打起精神，着实难受：“清心丹。”

　　暮清石给他一颗：“时效两个时辰。”

　　闫卿明颔首，推门出去，屋外一个身影从房梁上挑下来，来人面容和肖阳别无二致，眉宇间的神色却显沉稳，和肖阳形成对比，两人就算站在一起也不会认错。

　　“回来了。”

　　肖旭握拳行礼：“一切顺利。”

　　闫卿明颔首，肖旭抱着长剑跟在他身后，直至上了马车，到达皇门口，才隐去身形。

　　苏成盛早已等候多时，几步上前：“闫大人让官家好等啊，快些进去吧。”

　　清心丹发挥作用，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面前是巍峨的宫殿，高高压下来，显得自己格外渺小。

　　闫卿明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不喜欢当那个被俯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