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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番外 上 ...

  •   十四岁那年深秋,丁月华随着堂兄兆兰来到了江南松江府。
      那年,母亲拖了许久的病终究未能起色,撒手人寰。
      堂兄家住处临江,有个极婉丽的名字,茉花村。风景如画的一片山水,春日窗前茉莉含露,香气晶莹通彻,秋天,庄外茫茫一片水荡,芦花正好。
      上岛是深秋,欲雨的天气。她穿着重孝,抱膝默默坐在船舱里,看着船头摇桨的船夫。芦花满天,云飞雪落。那船夫单调地摇着桨,头上戴着斗笠,背影枯瘦。
      初到茉花村那段孤寂漫长的时光里,她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起那个枯瘦的,戴着斗笠的背影,嵌在灰茫的天水芦间。

      她的两位堂兄是江湖上的少年侠客,二哥兆蕙尤其活泼好事。他告诉月华,茉花村那片芦苇荡的另一边,是个叫陷空岛的地方。那岛的主人是位忠厚长者,难得武艺高强,又乐善好施。他还有几个结义兄弟,都是艺业不凡的人物。二哥装出正经的样子叮嘱月华,自己却忍不住偷笑,人不可貌相,不可貌相。
      说那些做什么呢?月华是不出那道门的。父亲在世时,她也学过些武艺,可是她从来不见那些江湖人。母亲早说过,那江湖上的人,不值得她见。虽家境寥落,她是深闺小姐,终究比不得那些个草莽汉子的。
      那时候,陷空岛还只有四位义士。北侠成名已久,南侠锋芒已露。两位哥哥,也刚刚打拼出了“双侠”的名头。茉花村里,从没一个人听说过那个名字,那当时还只十四五的少年。

      ———————————————————————————————

      云色薄阴,芦苇青青拂面不寒,正是斜风细雨也不须归的好时节。岛上柳方绿,桃未红,一庭的春光将吐。那荡里的芦苇是青润的绿,翠生生映澈出如玉如天的江水。
      一叶小舟如活着一般在芦苇间穿梭,丁月华便立在那船头,戴着挡去大半张面庞的斗笠,一篙篙点开江面。
      十六岁的初春,一洗了素日的寂寥落寞。她心头有微微欢喜,望着那无边的芦苇,仿佛是有所期盼着。盼什么,其时,她却不可分明。

      二哥后来提起,江湖上都说,锦毛鼠白玉堂,年少焕然,一派的风流华美,清狂潇洒。丁月华听着,只是听着,嘴角便飘出浅浅的笑来。
      十六岁的那个春天,她的船上是有二哥的。二哥已说不清那人当时的模样,她却独记得。
      那人抱膝坐在船头。润润芦叶水色里,他却穿一身的孝。从头到脚尽是素,连那佩刀的鞘子都用白布缠裹着,目光散散,望着远处水天一线。
      月华执着篙,静静低头撑船。侧耳听船上的卢方,那个陷空岛主忠厚长者,正絮絮谈起结识不久的忘年交。
      他说着二弟韩彰怎生地撞见那少年出手教训欺压乡里的恶霸,同那少年意气相投,酌酒长谈尽夜。他说那少年刚只十七岁年纪,文武双全,到岛上作客,同四个兄弟一见如故,便焚香结拜,作了他们的五弟。末了他笑吟吟提起那少年爱的是华美精洁,本从不了他们四个“鼠”字排行。亏得四弟蒋平点子鬼,眼睛一转便提起个极贴切外号,锦毛鼠——
      她听到卢方带些自豪地提起五弟的名字,念起来极清明响亮的三个字,白玉堂。

      那一片白衣仿佛带着些烟雨萧瑟的光景闯进眼帘。卢方指点他身上的重孝,方长叹一声说起。白玉堂的哥哥亦是昔年江湖上的一号人物,前些日子一病不起。五弟他回乡奔丧月余方归,短短一月,人瘦了一圈,神采去了大半。
      月华的目光转到那个人身上,青碧间触眼的一片白,一如她蓑衣下的衣裙。她知他必是伤心难振,或许竟同她一般,同旁人都生出些疏离来。这样想着,便觉有些同病相怜的怅然,手下竹篙提起半晌不落。那小舟,却越发的近了。
      身边的二哥丁兆蕙忽便出声大笑,也不顾卢方顿时变了色:“怪道这只锦毛鼠,竟是同瘟了一般呢!”
      那声音许是大了些,月华看到那个如今已在一丈内的少年蓦地长身立起,白衣迎风翼展,连着一柄明晃晃的刀,凌空砍来。
      她惊呼一声退了一步,那一刀微微偏了偏——不是向她,却是向着那放肆的二哥哥。
      “五弟莫——”
      卢方惊唤声里,丁兆蕙仓促一个翻滚,刀锋如影随形跟至。白玉堂稳稳落在船头,雁翎刀挽出一个刀花收回鞘中,高扬起眉眼:“锦毛鼠的刀,可不曾瘟了!”
      眉目间明朗意味,顷刻盖过了白衣沉沉压满身的悲伤。焕然十七岁年纪,怎样的哀痛,也不足当真成为生命的全部。
      月华忽地觉得自己太痴。逝者已矣,纵悲不可挽,她却硬生生为心底一点生疏,对着伯母一家的关照,屡屡视而不见。
      “五弟你好莽撞,可不惊了丁家小姐!”
      卢方一声断喝,白玉堂一惊,急回了头。一张略削瘦的面庞直撞进月华眼中,出奇的俊美,眉眼却近了锋利。五官尚摆着不曾收的高傲神情,那样容貌,悲喜都加倍分明些,真真配不得那落寞哀伤的神色。
      原来他同她,不一样的。
      她怔了一怔,那人瞧见斗笠下的秀丽面庞,也怔了一下。
      看着那一身重孝的少年长揖下去,她忙不迭还礼。丁兆蕙一拍船板,唯恐天下不乱般大笑道:“锦毛鼠,你是占我家妹子便宜?这算是交拜呢!”
      刷地雁翎刀又挥出手,白玉堂挑了眉,冷冷盯着对面的人,眉眼锋利胜刃上寒光。
      那两个俊俏少年冷森森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气氛骤然便尴尬了起来。
      卢方屏了气,月华凉了半边,眼睁睁看着两人僵持了半晌。忽地丁兆蕙双手抱拳一个躬身,白玉堂昂起头,随手将刀抛在甲板上。一击掌,相视大笑。
      轻舟摇曳,一圈圈涟漪泛起。月华轻轻摘下斗笠,天长水碧,视野顿时开阔了许多。
      芦花荡三月春风里,那般年少,那般少年。

      —————————————一————————————————————

      十七岁那年夏日,丁月华随着两位堂兄去了白家。
      金华白家,深宅大院,只有白玉堂那寡居的嫂嫂一人打理。
      那夜,五义与她的两位哥哥在外饮酒,月华便在园中踽踽自行。园亭径曲,一片竹林一隔,倏然转入另一个世界。三进清凉瓦舍深藏丛竹里,却正是白玉堂居处。
      那屋子,其实该当是终年无人居住的,房里依旧样样摆得齐整。有琴棋,有书卷,墙上悬了青铜镜,月华一仰头,便见她镜中红颜若画,眉黛如烟。身上仍是未卸的孝服,衣白如雪,映着窗外酽浓月光。

      那夜,白玉堂逃席出来,与她酌酒对谈,直到三更漏断。
      月华浓,熏风醉,谈的,真个是无关风月。
      他拣着江湖趣事说给月华。一样是刀光剑影的生涯,他口里,便没半分二哥的促狭刻薄。隔一张棋枰坐着,他慢慢讲,她便静静听,那些个她一生也踏不进的刀剑如梦,风云生灭。
      她才知道齐名的南北双侠少说也差了二十岁,才知道她家传的湛卢在上古神剑中排到第二名。知道江湖人的种种忌讳,也知道了他向来不将那些规矩放在眼中,自出洞来,便被人骂了无数的“行事阴毒,定然折福寿促”。更知道,他半点不信那些鬼神的说法,只知所作对得起天意,不愧了己心。
      说那话时,白玉堂朗朗笑起来,当真是分毫不挂在心上的。
      听得心动,月华竟拿了他墙上悬的长剑,要他指点。她学过武,却从不曾想过一星半点与人动手。只是听他那么说着,她也不由悠然神往起那个江湖来。
      丁月华自不是白玉堂的对手,十招一过,便迫得丢了剑。他却也微讶了,点出了她几处破绽,却又笑道:“妹子这功夫若再好好练练,他日尽可一同与我去走走江湖!”
      “五哥取笑了。江湖二字,月华只敢心中想想,断不敢当真近了的。”
      仿佛是无意,说这话时月华低了头,指间两枚云石棋子叮叮轻敲着棋枰,脸上酒晕在灯月下红得嫣然。

      十八岁那年初秋,丁月华见到了白玉堂说的那个南侠,名叫展昭的青年人。
      江湖上名扬千里的南侠,御前一朝献艺,平步青云,封了四品护卫,正该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那时她的武艺,应该也当真有了些火候。二哥日日嚷着要同她比试,已到了有胜有败光景。那日他不过是说,南侠上门,想见识下她剑术高低。她便信了,那么放肆地出了厅。
      她总记得那日身上一件湛新的大红绣花袄。刚除了孝,淡淡妆点过的容貌,还是三年来头次穿颜色衣裳。出外时不曾照过镜子,那厅里的人望她时,神色却是带了些惊讶的。
      那人二十五六岁年纪,不很年轻,也说不上年长。离美男子或许还差一点,眉目也是端庄英朗。月华觉得他立得很直,身形挺拔,宛如长剑。
      她拜下,顺手抽出湛卢:“小女子见过南侠。”
      他躬身:“某家得罪。”
      反手,古朴长剑出鞘。剑光流动,映得人眉目昭然,沉稳间一派英华。
      流水行云,断然撼不动古木山冈,不必交手,月华已知她必败。然而二哥在旁一句又一句地挤兑,迫得她与那人都无路可退。他苦笑举剑,她万福下场。
      十招,败在那人剑下,也不过是十招。月华弃了剑,一施礼,便退回后堂。
      丫鬟拿回的,却再不是月华随身的湛卢。是那人手里的巨阙。巨阙不如湛卢的锋利轻灵,多的,是那一派古朴沉重的气势。
      丫鬟说,是那人先开的口,可是主意,老太太同两位公子,都早定下了。二公子早打听清了这么一个人,家世前程人物武艺处处是顶儿尖儿的。只为着眼光高了些许,蹉跎到至今终身未定,难得今儿逢了小姐,可不正是一线牵来千里姻缘。

      月华嗯了一声,乍不曾觉得什么。
      手一抬,碰落了梳妆台上翠玉的小匣子,叮叮当当瓷瓶散了一地。兰心阁最好的胭脂水粉,白玉堂前次来作客时,带给她的。
      月华记得那天下着雨,窗外朦朦一片,山水都成云烟。她拿了那些精巧的小瓶子一样样看,爱不释手,终究带了一脸的惋惜推回去。她还没除孝,依旧是那么一身青白,穿不得颜色衣裳,试不得脂粉新妆。
      白玉堂便笑,说难得他动了这份心思,用不着拘着这些礼数。再说,原不必急在一时,不怕慢慢等,等她除了服,他定要来瞧瞧妹子打扮的模样。
      那些小瓶子,玉匣子,她日日对着把玩,想着那些鲜润颜色点染上颊侧眉梢的光景。等到除了服,既是白玉堂在外未归,她也一直舍不得用。许是冥冥里真有天意,她第一次为了旁人妆点,却在不知不觉里,一根红绳牵下百年。
      月华默默弯了腰,将瓶子匣子一一捡起,粉合的盖子摔缺了半边,她一阵心痛。支起身子,窗前瓶里斜斜一枝未开的菡萏,昨日瞧时还是水润将开的颜色,到底是离了根,这半日,却带些憔悴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番外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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