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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三试 ...

  •   人不可闲,闲则易生事。此话,真真个不假。
      老家人白福险些儿被二少爷的主意惊坏。扶危济困是应当的,可是他家二少爷,怎会想出这么个促狭的主意来?可是天大地大,比不起二少爷一句话。看着二少爷从小长成人,白福最清楚这位少爷的脾性,发了话,再没个收回的道理。眼下只有盼着那姓颜的书生早早拿钱走人,可千万别把少爷玩心勾上来。
      把那套破旧得不行的书生衣巾放下,白福恭恭敬敬:“二少爷,衣裳买来了。”
      “不够旧。”
      白玉堂翻了翻那两件在白福眼里几乎不是人穿的衣服,淡淡下了断语。看着老家人的表情,又微微含笑加上一句:“再加点灰啊油什么的,想来也凑合了。”
      我的爷!白福在心里大吼一声。看看您自个儿容貌气度,扮成叫花子能像么?
      “爷,怎样试探不成?为啥偏偏要装出这样子……”
      凤眼一挑,美少年狡黠笑道:“要找结交白家二少爷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什么出奇?除非落魄穷酸,才瞧得出世态炎凉,人品高低。”
      白福偷偷翻了个白眼,少爷,您打小儿蜜罐里泡大的人,就明白什么是世态炎凉了?
      白玉堂不理他唠叨,兴致勃勃地打开那套破衣衫,研究起怎样打扮才能更逼真些。
      白福摇头,替那位不知命犯了哪颗煞星才被少爷瞧中的颜公子念了句“皇天保佑”,便赶在少爷发话之前退出了房门。
      这趟出门前,大少奶奶是悄悄叮嘱过,千万记得替二弟留心位好姑娘。可是天底下,可当真能有这么一个女子,叫放浪不羁的少爷收下心?
      幸好长房已有了芸生少爷,可是看着芸生少爷同二少爷当年一模一样的容貌性情……白福摇了摇头,来日方长,如今就费心,未免太早了。

      “相公,相公!”
      书童雨墨第四次拉了拉颜慎敏的衣袖。无奈这位书呆子相公全然忘了一路上关于人心险恶的叮嘱,只是同那萍水相逢的穷酸书生促膝长谈,一副遇见了知己的模样。
      雨墨是颜慎敏好友金必正家的书童,自小便在外行走,虽只十四岁年纪,对世务已是面面玲珑。颜家贫寒,金必正生性慷慨,不单出借了盘缠,还将这个书童也送给了同窗,免得这书呆子在外吃了亏。
      才走了第一日,便遇上这么个古里古怪的人,真是倒足了霉!
      雨墨心里暗诽,百无聊赖侍立一边,没好气瞪着对面那个一身褴褛的穷酸书生。颜慎敏清秀如画的容貌衬着那人满面风尘的狼狈,纵然一般是拮据,清寒落魄之间,相去也不可以道里计。
      主仆二人刚在店中住定,便听见楼下有人叫骂,说道店里慢待了客人,同小二吵开了锅。颜慎敏不知轻重出外排解,雨墨没及拦住,后果便是如今狭小客房里又多了一人,这个自称“金懋叔”,儒巾开花,皂靴无底,一口蹩脚官话的酸丁。不知为何,相公也不看他打扮,竟便这么与他攀谈起来。
      “呵呀……那店家小气煞,连支烛也不点。”那书生伸了个懒腰,笑道:“仁兄可用过饭了?”
      “不曾。”颜慎敏全没瞧出雨墨频频扔过来的警示眼神,金懋叔当即接口:“吾也饿了,便叫店家开上饭来罢。”
      眼见颜慎敏全无身为主人的自觉,雨墨磨蹭了半日还等不到一句准话,无奈,只有下去叫小二。

      颜慎敏于世故人情,只限在圣贤书中读来的那只言片语,也说不上如何的识人知心。只是初离茅舍,心未染尘。这褴褛书生自己亦不曾察觉身上隐隐透出的英华秀气,他却已于不自知中折了心。
      一时小二上了楼。听着那金懋叔左一句右一句地要这要那,雨墨撑不住牙关“噫”了一声,那金懋叔瞥他一眼,微微一笑:“颜兄,这小管家当真会打算,想来一路上,定是为仁兄省了不少银两。”
      雨墨忍不住,抢白道:“再怎样省,也比不上金相公这样会打算。”
      那金懋叔只做未闻,轻描淡写岔开话:“依吾看来,这位小管家定不是从小跟着颜兄的,是也不是?”
      颜慎敏讶然道:“仁兄如何知道?小弟家中贫寒,雨墨原是小弟同窗家人,在外惯了,行路有些照应。”
      金懋叔拊掌笑道:“如此说来么,颜兄实该多听听小管家的话才是么。吾瞧这小管家常在外行走,察言观色的本事大不一般唷!”
      雨墨给他一刺,小脸涨得通红,恨恨又瞪一眼。

      “相公怎么这样?在外常言说得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金什么的同相公是头次见面,相公便把家世去处一股脑儿都倒给他,谁知这人安的什么心?若是个骗吃骗喝的篾片,堕了相公名头不说,这一桌酒菜十几两银子,吃又吃不了,酒叫了一坛子也没喝几口,明日路上也不能拿,往后几百里地,怎么走法?”
      雨墨一把那人送出门,转身先竹筒倒豆子,把颜慎敏一顿教训。颜慎敏怔了片刻,摇头道:“酒菜贵些,日后路上只有省俭些。结识这么一位风尘异人,也是生平幸事。”
      “异人,异人!相公也不瞧瞧那吃相,鱼是一划拉一大块,一口吞了。吃食作对掰了泡鱼汤,弄成个稀糟样儿,淅沥呼噜吃下去,满衫子溅得都是——他那油衫子也不怕,就是泼一盆水上去,一抖也就噼里啪啦掉干净了。再拿袖子抹抹,能当镜子照!这等个人,还同他交结,没得堕了相公名声!我只不懂,他成心冤上咱们,是个什么意思。若说是骗吃骗喝,要那么些个东西也吃不上两口,索性就点两盘鱼肉也就罢了,爱喝酒,酒量又不很大,开那么一坛子又做什么?这人多半是个癫子罢!”
      颜慎敏只是摇头:“休胡说,我看金兄谈吐不俗,举止脱略,是竹林先贤风范,定不是寻常人物。想来也只是怀才不遇流落市井,故而放浪形骸了些,也是有的。”
      雨墨说不动,赌气睡了。颜慎敏又坐窗下读了会儿书,熄了烛,听另一边房中已然无声,才轻轻睡下。
      门外极轻一声笑叹,女子悄步飘开,尘灰难掩秀丽眉间喜色微微。
      竟是她,风尘里识出了真名士。

      金懋叔次日一早拱手便告辞,如着雨墨所料,扔下一堆账目给他家相公结清。雨墨跳着脚同小二拉拉扯扯讨价还价,而颜慎敏,依旧只是毫无理由地坚执着此人定无恶意。
      第二日,不过是第一日的重复。
      雨墨只想翻来整治一下这个篾片金相公,把他昨日的言语一句不落地向着小二吩咐了一遍。却不想,临到会钞时,到底还是给姓金的抢了先,道了声叨扰便拱手离去。身上的现银已然不足,颜慎敏虽与金懋叔谈得越发投机,此刻也无奈何。翻遍周身上下,别无值钱之物,唯有定亲的信物,一只琥珀蝴蝶儿值得几两银子。只得取出,叫雨墨去当了几两银钱。

      第三日颜慎敏不得不依了雨墨,寻了家不起眼的小店住下。万不想才落定,金相公竟是报出颜相公的名儿找进了门。进门先带笑拱手:“小弟同仁兄缘分着实不浅,再不想到哪里,哪里便遇得见。”
      颜慎敏早将金懋叔引作知己,一见之下,又忘了雨墨一路上的千叮万嘱。执手说了几句话,便听金懋叔开口道:“缘分既在,小弟与仁兄不妨结了金兰兄弟如何?”
      雨墨忙不迭开口:“金相公要结拜自是好事,只是这小店办不出祭礼……”
      “唉呀这个无妨,隔壁太和店便是个大店口,祭礼酒饭样样不差。”金懋叔微微一笑,向小二一挥手,自向外走去。雨墨恨不得抽自己一掌,险些儿脱口要问句“你这是吃定了我们爷儿们了?”无奈何削了金懋叔一眼,低声向颜慎敏道:“相公,可没第二个蝴蝶儿了!”
      颜慎敏一怔,刚要开口,忽见走在前头的金懋叔回头瞟了二人一眼,竟有种了然于胸般的意味,只觉再不该疑心此人,默默随了上去。
      三礼俱备,酒菜俱全。叙了年齿,金懋叔竟刚二十岁,颜慎敏二十二,长了两岁。雨墨横看竖看满腹疑心,想着此人定是虚报年岁吃定了把兄。这会儿嘴也插不上,劝又劝不得,索性心一横,暗道:“罢了,明早这一关横竖过不去,不如今日得过且过,大不了明日把我留在这店里作个抵押,强似跟着书呆子相公罢!咱们一拍两散,我也尽了我的心——”
      “——唉,天下的事多少难说。比如小弟与仁兄这几日聚首,便是难得的缘了。缘尽了是散,还不知日后相见是几时呢!”
      那话倏地入了耳,却听得雨墨心一颤。一转头,看见金懋叔一双眼望过来,这话,竟是说给他听的。脸上是笑,却不防眼里露出一丝同那笑不符的神情来。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被那双眼睛看着,雨墨没来由一颤。极漂亮的一双眼睛,只是安在那张看一眼都嫌多的面庞上,一时竟留心不到。细打量,五官究竟端正,却不知若是整洁几分,又会是怎么个光景。“嗳,贤弟说哪里话来?既结了兄弟,日后愚兄说什么也定要照拂好贤弟的。唉,只盼岳父念及姑妈情分,莫……”
      金懋叔大笑着摇了摇手里破扇:“仁兄呀,何必担心你那位岳父?倒是未过门的嫂嫂心思如何,怕是有些要紧呢!”
      “咳,女儿家从父母,只要岳父定了主意,表妹她绝无异议的。”颜慎敏口中说着,自己实也有几分难信。金懋叔笑道:“万一有了变数,小弟倒是有一……”说了一半,忽地改口,打了个呵欠,道:“唉,外头打二更了,小弟也倦了,还是早些睡下罢。”
      颜慎敏叹了口气,心中怅怅难消,叹道:“贤弟,今晚抵足而眠如何?”
      金懋叔略略一迟疑,点头道:“甚好甚好,那小弟告罪,先睡下了。”说着向床上一倒,腿一敲,把那两只快落了底的靴子敲下来,翻身向里也不解衣,竟自睡下了。
      雨墨扑哧一笑,顾不得失礼悄悄笑道:“恭喜相公结了这么一位好兄弟,但不知明儿会钞,又当如何呢?”
      颜慎敏哑然。许久,摇了摇头,道:“还有几件衣裳,说不得同那蝴蝶一并……唉,当票子你可收好了?”
      雨墨自怀里摸出当票,扔在桌上,冷笑道:“早知道不如作死当,还可多几两银子。这票子留着有什么用?横竖再无钱去赎了!相公你也瞧着,信物业没了,明儿拿什么去拜见岳父!”
      主仆二人一个厉声教训,一个默默无语只能点头,竟是倒了个个儿。两人却都不曾发觉,那睡向里侧的金懋叔,早已又睁开了眼,看着灯火投在墙上的影子,长长眼睫霎了一霎。

      次日一早,颜慎敏轻手轻脚起了身,生怕惊醒金懋叔。正要梳洗,雨墨惊呼出声:“相公,相公,这当票子当真……”
      “不见了?”颜慎敏背心一冷,跌坐下来,“我——我如何向岳父交待?”
      窗子紧闭,门也关得好好,一夜无话,雨墨忙着在桌上地上乱翻,颜慎敏呆坐片刻,忽听“嗳”一声,金懋叔和衣坐起,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唷——”念完,揉了揉眼睛,奇道:“咦,仁兄这样早便起身了么?”
      “贤弟。”颜慎敏勉强笑笑,指指桌上水盆:“贤弟先梳洗罢。愚兄有件要紧物事失落,须要寻找。”
      “吾是不洗脸的,怕伤水。”金懋叔摆手,“仁兄失落了什么?”
      “这……”
      颜慎敏才要出口,转成迟疑。若说出当票,势必要提起昨日无钱会钞一事。想来义弟并不知自己已囊中羞涩,当面说出,定叫他为难。犹疑片刻,道:“是愚兄投亲的信物,一只玉蝶罢了。”
      “玉蝶?”金懋叔讶然:“若是信物,仁兄可要留心找找,若是失落了,少不得又要啰唣。”
      颜慎敏苦笑着应了一声。直到此刻,他对这个人都不曾起过疑虑。未必相信这落魄男儿能助他些什么,却只是单纯地相信兄弟情深,义重无欺而已。
      金懋叔目光微微闪了闪,恍若无意地走到窗前,向下看了看,点了点头。
      果真是个君子,只是未免将人心看得太真了。

      二百两白银。
      推到面前,雨墨一双眼睁大了合不拢来。魂不守舍地拿了一块掐了一掐,才吁出一口气:“这……当真是……”
      金懋叔淡淡道:“颜兄取去罢。前两日多有叨扰,小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他日颜兄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之日,小弟自当来饮一杯喜酒。”自袖中取出那只玉蝶,放在桌上,道:“定亲之物,颜兄还该善自保管。雨墨所言也该听信些,如若小弟当真是篾片拐子一流,如今又当如何?”一拱手,转身出外。
      雨墨既喜且惊,顾不得规矩一跳道:“相公相公!果真你眼力不差,这个金相公,竟当真有朋友会给他送银子来!你说他这个花法儿,送银子的再多,也禁不起用,怎么竟都送了人?这蝴蝶儿,他又怎么会拿到手上的?”
      颜慎敏亦不觉如何惊讶,金银虽多,受之无愧,最后几句也不曾放在心上。沉吟良久,道:“或许……当真是遇了逸士高人,这些身外之物,原不足挂心的。”
      此刻但只深喜自己交结之人果然不负所望,确非欺心骗子。心下却有七八分担忧,只觉此人必是书中所言的风尘豪侠,天涯浪迹,怕是此处一别,再无会期了。
      只不想,再见轻易,却是在那般的光景下。

      “二少爷……”白福苦笑,“老奴这一次可算都依着少爷了。”
      白玉堂抿了一口杯里的茶,点头笑道:“果然难为你,送银子来得正是时候,言语也亏得那么像。还有那蝴蝶儿,若不是你留心,叫他这么当去了,可当真是我的罪过。”
      白福想想二少爷这趟的胡闹便觉头痛,摇头道:“少爷还有什么打算?”
      “这个……”白玉堂想想,笑道:“我原想把月华妹子同这位颜兄撮合一下……”
      白福这一下惊得不轻:“少爷,颜相公可定了亲的!”
      “那家人你不是打听过了?老的嫌贫爱富,又有个不相干的人在里头掺和,十有八九成不了。只是颜兄到底一介文弱书生,配我月华妹子还欠了些,只好我费些儿心,替他把这头安排妥当罢!”
      “我的天!少爷您怎么又想起这牵线搭桥的事儿来了?自家的事还八字没一撇,却替人家安排这安排那。听老奴一句,还是把这些儿闲事且搁下,早讨一房娘子,也叫几位结义的老爷安心。”
      执杯的手一顿,年轻女子明朗笑意顿然凝滞:“白福,你可够了罢!莫说是我,江湖上成名的南侠北侠,连茉花村那一对弟兄都不曾定亲,何必叫我这样急?你也知我最厌拘束,成了家,日后在江湖行走都缚手缚脚,拖泥带水,有何意趣?”
      白福不依不饶跟上:“少爷同那些个人能比么?天下之大,难道还寻不出一个配得起少爷的人来?只消少爷开口,便是要个天仙,老奴也能从瑶池捉一个下来!”
      “哼,那你听着,只怕天仙还容易几分!”凤眼一横,低头抿口茶,白玉堂微微一笑,“容貌如何,我倒不在意,只消看得过眼也就罢了。性子要好,须容得我所作所为,不可妄发议论,更不许口是心非,当面敷衍!”
      “这有何难……”白福才说到一半,啪地一把破扇子在他面前桌上一敲:“家世要可匹配,却不许有那些个四五门子的亲戚,若是独个儿的最好。”
      这一条却是担心白福七绕八绕,又扯回丁月华身上去。白福一时可想不及这些,皱眉道:“大家闺秀,怎能独身一个居住?少爷这……”
      白玉堂不理他,续道:“末一条,武艺不许低,刀枪剑戟凭他自选,总须有一样胜过我。便这四条,欠一分,再也休提!”
      白福怔在当地。知道少爷定要刁难,却不想拿出的竟是这么一条压人。江湖上原也有女侠女盗,可若是出身能与白家相配,弱女子岂至于流落江湖?况且女子力弱,所能修习的都是小巧功夫,恰是少爷所长,满江湖怕也没几个能抵敌的。
      白玉堂暗笑。她年纪虽少,自幼习武天分极高。陷空五义各有所长,单论这与人过招的武功内力,却是她占了头筹。自出江湖未逢一败,双侠单打独斗也逊了她些许。想来,也只有那日夜行所遇的侠客,是她甘心拜服。若要再找一个女子,怕是再无可能罢?
      立起身,自到箱中翻出自己行走江湖惯着的一身夜行衣。到汴京无日,要去开封府探明那位展昭行踪,此物断不可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三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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