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林素秋

5、夜探

　　千万拜托了兄长与陷空岛的四位照应，免教白玉堂当真与展昭为难。丁兆蕙自是一口担承，月华才微微放怀。二九年华的少女，思止于此。惟将一片深心，刺入窗下绣稿。
　　丁月华也许并不知道，这场全由兄长撺掇促成的比剑，后来一度成为江湖盛事流传。后来的年月里，许多江湖女子将自己的终身便寄托在了刀剑上。一个武艺胜过自己的男儿，才是江湖侠女的好归宿。
　　这件盛事，后来被人称作“比武招亲”。

　　丁月华对着案前长剑，窗上孤莲低吟“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的词句。在同时，江湖上又有人开启了另一件盛事——好听些叫作白龙鱼服，说明白些，便是乔装改扮，故作落魄试探旁人。锦上添花不过寻常事，愿雪中送炭的，才可见出人品。不久后，此事便成了风尚，江湖人十有八九知道，褴褛不堪的乞丐，流落街头的贫女，多半是得罪不得的。一来二去，倒是那些真个乞丐歌女得了利。直到这一套把戏终于被真正江湖豪侠厌弃——那，又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而这一次的始作俑者，是白玉堂。

　　如花丽人，倜傥侠少，似一枚铜钱的两面。然而不论哪一面，都太过耀眼。这天地间，似乎没有阴影给她躲藏。
　　白玉堂说不清是怎样会起这改装的念头的。她顶着寻御猫晦气的名义离了陷空岛，先回了趟金华看嫂子与侄儿，应付了嫂子“早日寻个弟媳”的异同唠叨，指点了十余岁的侄儿些剑术暗器，才慢悠悠上了路。

　　常州府，武进县。
　　南侠展昭出身之地。身为总兵之子，展家自也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
　　淡薄身影浸于暮光中，一袭墨衫随夜色渐隐。立在榆树林中，白玉堂一时竟不知该当如何再向前。——纵寻到展家又如何？闯进门说一声“姓展的，你这御猫的名头与我们五鼠相冲，趁早改了”？
　　还没来得及被自己设想的窘相吓倒，林里忽地传出一个苍老惊惶的声音：“救人哪！救人哪！有强人打杠子哪！”
　　白玉堂一凛，飞身跃起，轻飘飘落在一根树枝上。借了微薄暮光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狂奔，前面是那呼救的老者，后头一人步履轻捷，一面跑还一面叫道：“强人抢包袱哪！”
　　天色暗沉，两人各执一词又难分善恶，白玉堂正待跃上西北方那树枝看清楚些，忽见那老者折向自己方向，树下不远处，赫然还有一人。
　　树下人一身劲装，肩宽背阔，身佩长剑。看身形，依约有几分像是当日在潘家酒楼上见到的青年侠士。白玉堂微微一笑，找了个方便向下看的位置，舒舒服服在树枝上坐下。心中暗笑，有了这个爱留条子的家伙在，此事可就犯不着她来操心了。
　　“老丈你先躲藏片刻，我来阻挡。”
　　果然是他，那个洒脱里带沉稳的声音。略略一惊，继而便是一阵喜气满心。
　　——她是喜些什么？一面之缘罢了，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江湖人还拘这些个道理？豪侠倜傥，倾盖可如故，神交即知己。
　　好歹她还同那人对分了苗家那堆银子，留了纸条儿——那人自也是留心到她的。可不知，这侠客又到此作甚？终不成也是来寻南侠晦气的？

　　笑吟吟抱臂坐在枝头，看着那人随手制服在后面追赶的强人，绑了个严严实实，再一本正经地教训：“你这厮，深夜劫人也就罢了，还嚷人家抢了你的包袱去。幸遇上某家，这也是天理昭彰，不教你这厮暗害好人。我也不加害于你，你就在此歇歇，想来过个三五日，定有人来救你罢——”
　　听语气，多半还带着笑，一句一句教训得慢慢吞吞。
　　真真服了他的性儿，成心气那人也还罢了，一个大男人，竟能这般琐碎！
　　白玉堂再忍不住，格地一声，笑了出来。

　　一出口，心知不妙，飒然拔身移形，无声无息落在另一树枝上。那树下侠士骤然听闻一声女子轻笑，急抬头望向笑声来处，却早杳然无迹。一失神，被绑缚的强徒目中凶光闪过，全力向着他后脑撞去。老者失声道：“恩公小心！”
　　砰的一声响，一粒石子正打在那强徒头顶心，顿将那人击得晕去。那侠士一愣，回过神来。本以为枝头女子应是凶徒同伙，如今料是同道中人，越发惊愕，朗声道：“敢问哪一位女侠仗义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白玉堂年纪虽轻，究非男女难分的稚龄。纵然容貌可拿着男生女相四字搪塞，声音早已与男子大为不同。人前仗着家传易音术不露痕迹，喉音终是难改。适才一个不慎露了真，本该就此袖手远去，偏又一个多事，助了那人一把。
　　——若不答，孤身女子更惹疑心，定叫那人轻看。
　　——若开口，眼下情境，又叫她如何能现身相见？

　　那树下侠士等了半晌不见回音，想起对方本是女子，心恐是问得唐突了些。忽听头顶一个清亮女子声响：“夤夜不便相见，君子恕罪，就此拜别——”人随声远，最后一字字尾未散，来处已遥。
　　是苏州口音，微微咬舌子的柔糯。陌生女子惊鸿照影般一现即逝，夜色浓染，头顶榆叶风中飒飒作响，素来豪爽的青年竟一阵惘然，不由忆起一面之缘的未婚妻子，轻云淡月般的女郎。
　　拉回心神，正色向那老者道：“你家住哪里？天已二鼓，深夜难防再遇强人，我再送你一程便了。”
　　一面听着那老者自叙来处，俯身拾起地上那颗打晕强人的石子，看了片刻，脸色微变。
　　那石子是细细打磨过的飞蝗石，虽是随手即丢的暗器，也琢得颇为细致。石上淡淡镌着一个“玉”字，莫不是主人名字？可若真是如此轻易留名，那女子，却是太唐突了。
　　青年皱着眉头思量片刻，听那老人自称家在榆叶村，原是他回遇杰村的必经之路，随手便将石子袖了，领那老人向着榆叶村走去。

　　白玉堂却未去远，兜了半个圈子又自折回。看着那青年侠客带着那老者向林外走去，借着浓浓夜色，随在二人身后。
　　成心又改了口音，如今就是前头那人现下便转身，她也能来个抵死不认。
　　夜色一分一点地加深，前方身影一点点地模糊起来。有灯光闪亮，听见那人的口音：“老丈保重，这杯茶，某家心领了。”
　　再近，怕是要让人见着身形了。
　　她倏地收了步子。一迟疑间，那片暗色身影已然远去，渐隐没在夜色里。一阵失望，她索性向着那屋子走去，打算瞧瞧那被救的老人到底家境如何。
　　但听得窗内清朗人声响起：“可是颜福回来了？”
　　“是老奴回来了。”
　　两扇板门呀一声推开，门里一个布衣书生迎出。二十余岁年纪，眉清目秀，谦谦儒雅。衣衫却是敝旧，补缀了多处。一眼望去，门内亦萧然。
　　白玉堂怔了一下，溜近几步，潜身窗下听那屋中言语。一主一仆，又有一个中年女子声音，听口气，是那书生的母亲。却原来是个将上京赶考的寒士，家中贫寒，打发旧仆去同窗处借盘缠。
　　这家主人姓颜，原在地方为官，只因清廉无私，过世后家道便即中落。有一子慎敏，与表妹指腹为婚。听那颜夫人口气，似乎小姑已然过世，亲家却发了迹，如今又续娶别家，有了赖婚之意，连点盘缠都不愿出。
　　白玉堂原是爱揽事的性儿，听到此处，忍不住就想赠银相助，再飘然引去，叫这家人好好吃一惊——她一向喜欢远远听着旁人惊疑不定地议论自己难测的行事。转念，听那书生颜慎敏的口气，十之八九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这等人，难说会不会学了他家祖上颜回的行事，天赐黄金弃之不取。还是另想法子，先试试这人的人品才学，再定主意的好。

作者有话说

　　“颜慎敏”之名，多作颜查散。总觉此名怪异，此处就从《七侠五义》改本，“眘”通“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