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比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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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秋近了。
初住的雨丝洗落一片晴净长天，瓶里养着的一枝儿菡萏乍开了些瓣儿，月华对着新磨的那面青铜菱花薄镜，拿着针线，细细锁着镜袋儿口。
“妹子，妹子！”
才叫丫鬟挑起帘子，风风火火的丁兆蕙急急闯进屋，一把夺下她手里的缎底子，叫道：“外头来了贵客，你怎么还在这儿瞎忙？快出去见见！”
两位堂兄容貌声音再无二致。可是一听口气，便知必是性子顽皮跳脱，又最是精灵促狭的二哥哥。瞧在眼里，丁月华心下已先暗敲起了警钟——这般大笑大嚷着，十有八九，便是没安什么好心。当下不敢怠慢，正颜庄容，肃然道：“女眷不见外客，来的是何等贵客，兄长连规矩也忘了？”
丁兆蕙一顿足，嗐声道：“咳，是哪个？不就是江湖上的南侠展昭，圣上新封的御猫儿，白老五要寻晦气的小子？你说巧不巧，白老五上了京去寻他，这南侠却来了茉花村。在外间便一个劲自称自赞，剑法如何好，本领如何高。”
丁月华微微一笑，低头穿针，口中道：“怕是兄长出言相激了些什么罢？”
“怎么是我？好罢，若说武艺高强，那南侠两字也不见得是浪得虚名。可是他还非要夸口他随身那柄巨阙如何无坚不摧，如何万人难敌。妹子，你说我丁家便没有宝剑了？非得由得那南侠大言不惭？”
丁月华清丽目光落在墙上高悬的湛卢剑上。挑明了是索剑，她反觉得安心些。孤女寄居篱下，携来之物所值无多，唯有这上古名剑湛卢，可称稀世珍宝。
昔时欧冶子铸剑五，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胜邪为五剑之首，而巨阙金锡与铜相离，已非宝剑，居于五剑之末。湛卢若出，自可胜过巨阙。也罢，借了兄长出外显摆一下，原是为了丁家面子，于情于理，无词可谢。摘下墙上长剑，双手奉上，不忘叮嘱一句：“兄长小心，莫有损伤。”
“那是自然。”丁兆蕙嬉皮笑脸接了剑，折身闪出。月华摇了摇头，拿起缎子，提笔描起了花样。
放下帘子，连着厅上的人声一同远远隔在外面。才扎了几针，丁兆蕙又掀了帘子闯进来。月华眉头微蹙，撂下手里活计，问道：“二哥哥又有什么见教了？”
“咳！那展南侠真真无礼，拿了湛卢，先说这剑太轻无用。大哥一心急，失口说出本是妹子之物，他便头一扭，冷笑一声，道：‘闺阁弱秀，又无家教，拿了剑能有什么用处？’”
丁月华一怔，只听他辱及家传宝剑，又有意无意地触了她幼失护持的伤心往事，不由又是悲，又是恼。
丁兆蕙瞟一眼，见妹妹神色已变，凑近，又添油加醋道：“我说：‘我们将门中岂无虎女？’他就说：‘虽是这么说，未必有真本领。’妹子，你真有胆量，何不与他较量较量呢？倘若胆怯，也只好由他说去罢。”
丁月华飒地立起身，冷笑道：“哥哥不必再激，妹子明白了。只管向厅上回贵客去，月华换了衣裳，随后就到。若是月华学艺不精，辱了丁家门楣，只管不认我这个妹子便了！”
丁兆蕙听她说得决绝，脸色微变，一面道着“妹子言重”，一面出了门。
月华唇角噙着一抹微微的冷笑。那些个转弯抹角的用意，心下，已是猜到七八分了。
她只好奇，博得小五哥上京比试的，是个怎样的人。想着，换了绣裙，挽了长发，飘身转向前厅。
瓶里那未开的菡萏，兀自孤零零立着。
她早该知道二哥哥加了几斤盐，几瓶醋的。南侠名满江湖，而厅里那人，二十五六的年纪，宽厚的身形，容貌俊朗。
不是两位兄长那样江南男子的清俊，更不是小五哥近乎秀丽的精致面容，而是分明属于男子的俊彦，剑眉朗目，英挺轩昂。
南侠，展昭。
一身的深青，沉着里又透出些许飞扬年少意，却不是白玉堂鲜花着锦的模样。
巨阙沉沉地扬起，剑光，竟也可以是暗的。那暗暗的剑光映着她银亮的湛卢，厅中，绽开两朵华丽的剑花。
丁月华裙裾飘拂，湛卢如水仙初绽，走的纯是轻灵一路，攻多守少。几下剑锋短暂相交，对方雄浑内力已令她一时透不过气来。既知南侠武艺远胜于她，她也不奢望能胜。只是赌一把展昭不负了江湖上的侠义名声，不会当真难为一个弱女子。
她这剑法是亲生父母所传，同江湖上所谓茉花丁家的剑法尚有不同，变化处融入了些白玉堂教她的法门。白玉堂本是倜傥性子，剑法自也不按照常理，灵动里带三分邪气。到了她的手里，三分只剩下一分。然而纵只一分，仍旧不同于寻常江湖人的剑术，几次险险地从展昭身边掠过。
她看见对手神色里的一丝讶异，继而剑上的压力又沉了几分——他果然还不曾出全力。自知道自己修为全不能与对方相比，借着的，便是身为女子，理所当然该当享受的一分容让。
她挥剑抢攻，凌厉的招式里带着极大的破绽。是先前白玉堂曾经在她面前使过的招式，她还了一招倒卷珠帘，险些儿削上他眉锋，毁了那张漂亮得惊心的脸，逼得珍惜容貌的小五哥退了好几步——她清楚这剑招里的破绽，她赌的，便是这破绽太过凶险。
展昭的巨阙已摆出了倒卷的架势，却是一点，便急急改了方向。微微凉气掠过耳畔，月华松了一口气，心知她没有赌错。借着他一转折的那空当，她手腕一翻，进步上削。啪一声，青年侠客的头巾打落在地上。展昭神色一松，向后跃出两步，连声道：“不愧将门虎女，展某甘拜下风。”
丁兆兰俯身去拾起那头巾，忽地“咦”一声，捡起落在头巾畔的东西，叹道：“是小妹输了。”
看清他手中光华一闪，月华不禁变了颜色——是她的耳环？将湛卢交给身边侍女，疾步便转回自己闺房。
闺房空荡，素日伴着的两个丫鬟都在厅上看热闹。窗边上是锁了一半儿口的镜袋，水晶瓶里孤零零一枝菡萏斜着。倒在椅上，匆忙取下那另一边的耳环儿，另寻了对丁香儿戴上。瞧着镜里，自己先吸了口凉气——她怎么敢这样放肆？
她不是不知礼数的轻浮女儿，除却了兄长同小五哥，便是陷空岛别一位弟兄来，也是断不轻易出见的。至于白玉堂，一来他同别个男子不同，不叫她生出那些本能的防备，二来白五的脾性世人皆知，他既开口说了光风霁月当亲兄妹，坦荡荡便是天地可证。说起来将门女儿到底少些忌讳，偶然出来见见外客也说不得失了闺教，可比武不比寻常。那剑刃相交，纵不提生死一瞬的凶险，步法来去，避不了正面相看，气息相闻。
月华怔怔想着，脸上已烧得火烫。呼拉一声帘子被人拉开，惫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妹子，耳环也不拿了？”
她头也不回，轻轻一声冷笑：“可遂了兄长的意了？撺掇妹子出外，叫天下人都知道妹子是缺了家教的蛮丫头，才算遂了兄长的心？”
丁兆蕙脸上的笑容一时僵了。温存妹子一旦翻了面，说出的话，竟像是陷空岛白五一般的尖利刻薄。堂妹的终身，他同大哥母亲也不是一两日操心。大哥处处留心，他一面咋咋呼呼笑大哥婆妈，一面结交上展昭时便留了心思。好容易又是比剑又是套话才定下人来，南侠这么个人，声名品貌，武艺前程样样数得出的，兴冲冲来邀功，却先被小妹淡淡一句话当头浇了冷水。
悻悻哼了两声，不过丁老二就是有这一点好处，再没趣的时候，嘿嘿两声，便又能恢复惯常嬉皮笑脸的模样：“湛卢剑么，人家留下了。怕妹子多心，说人家诓了你的剑去，留了巨阙在这儿，作个抵押。”
丁月华怔了一怔，脸上的红晕骤然便褪尽，继而重新一涌而上。耳下那一点点凉意漫开到颈项，其他地方却成了滚烫。她持剑下场时青年人微微讶异的微笑，剑光交错间瞬息的气息接近，霍然在眼前明朗起来。
她轻轻地叹出一口长气，目光望向瓶里斜斜那一枝未开的菡萏，声音低了下去：“二哥哥，莫取笑人……”
看到丁月华脖颈后泛出的一丝红潮，丁兆蕙心情大好，笑道：“可不都是太太的主意？妹子少时问太太便了，我是不知的——只怕妹子要大喜了！”
他也不顾忌，月华把温柔敦厚丢在一边，顿足道：“哥，别说了——”急急收住的声音里还透出丝缕掩不干净的喜意，于是丁兆蕙彻底放了心——这件事，再没疑义了。
未婚夫妻不得见面，本是难违的礼法。此后许久，展昭印象里的丁月华，但止于此。
踏入厅中低眉静目的素净女子，微微消瘦的瓜子脸斯文秀丽，束素纤腰，一眼望去如同缀在枝头的单瓣粉桃花，明艳而单薄。
不太像他想象里的双侠之妹，总觉得，那样家境的女儿，那样的两个兄长，做妹子的也该是明朗活泼的性子，至少，不是这样桃花般落寞的女子。
可是行礼之后，她挥剑飘然下场，不带一些儿的犹豫，眼眸里有一丝冷冷的高傲。单薄寂寞的骄傲，展昭遂记起她的闺名，月华，仿佛云朵轻掩，薄而艳的桃花瓣上，欲流的清光。
而更出意外的，是纤弱女子手下带着凌厉的剑法。他几乎肯定是她猜到他不会当真下手，攻出的，十九是不护自身的险招。那削落他头巾的一剑出手，她眉眼里划出一丝明朗飞扬，霎时是月明如练，天地一洗，换尽了模样。
只一霎。之后那眸里，重又蒙上了云彩。他削断了她的耳坠，她含着微微怨色退出厅中，仍旧是那片朦胧幽怨的月华。他不知道她到底怎样看待他，会不会以为他是个登徒浪子。
展昭二十六岁，自幼离家习武。父母已逝，浪迹天涯只孑然一身。也曾有过年少轻狂时。风月场中露水情缘萍聚蓬飞，真心尚未予人。而如今多年收敛持身，算来依然是少有的守礼君子。一边是双侠之妹，一边是南侠，御猫。听起来便是专为天纵良缘四个字订做的。
或许，缘分便是应在此处罢。他想着，拿起湛卢。巨阙，从今当留伴佳人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比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