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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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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骨紫竹的伞柄,水墨伞面。烟雨空濛,丁月华一袭绿衣,竹林间默默独行。
人在雨声中,说来清丽,其实最是萧索。
这一夏,始终不曾热起来。本该最闷热的黄梅天,镇日落着凉印印的连绵细雨。两位兄长先后出外,陷空岛那飞扬不羁的美少年也不曾往来。除了在老夫人面前的晨昏定省,与丫鬟间散碎的口角机锋,半个夏天,几乎不剩下什么。
这般日子,也原过得惯了。无端端夏日里生了烦闷,不顾风雨萧瑟,撇了随身丫鬟,自到岛边芦花荡畔瞧瞧风景。足下是木屐,一手撑着伞,一手小心翼翼提了月白绣裙,生恐溅上了雨水。
苍翠竹影里,华衣美少年撑一柄牙伞,飘然而至:“月华妹子,别来无恙?”
“五哥呀——”丁月华一退,蹙眉道:“可真吓着我了。几时回来的?”
“刚到。”白玉堂笑吟吟地将伞推了推,“奇了,今儿二位丁兄不在茉花村里,竟让你独个儿溜出来?”
“果真五哥神机,二位兄长都不在。五哥若是来寻他俩,可当真来得不巧了。”丁月华浅浅地笑,白玉堂立时现出些懊恼神气:“怎么,都不在?”右手向身后从人遥遥一指,“这趟出去难得觅了几坛好酒,想着找几个朋友喝上一杯。这么说,他两个是没口福了。”
雨声略略大了些,丁月华将裙角复向上拉了拉,重又抬首,讶然问道:“五哥何不回去同四位大哥同饮呢?”
“给他们留了。”白玉堂挑了眉,“只是特上岛来,也替妹子带了东西么。”
丁月华微微怔了怔。侧身,持伞的手向来处指一指,微笑道:“那便去妹子处小坐罢?”
雨水淅淅自伞沿滑落。薄蒙烟水,半侧伞下云鬟雾鬓,淡淡拂来一层秀色。白玉堂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心道:“如今若换回妆束,未必便比不过她。”忽地便无来由一阵愠怒,佯笑道:“孤男寡女,旁人说来,怕是伤了妹子清名罢。”
“五哥这一趟,心倒是细了。先前来了多少次,也不见顾忌什么清名的,几时转了性子?”丁月华口上不让,侧了伞转身,白玉堂无语,抢上两步,反赶在她前面走去。
竹径通幽,转折回入茉花村里。入厅分宾主坐下,丁月华正待唤贴身丫头去通报老夫人,白玉堂伸手拦下,笑道:“又多这事儿做什么?你不知我是最厌同老人家有一句没一句的应酬?”
丁月华摇头道:“光明正大见面,报一声又能如何?成心不报,难保有人多口漏出去,伯母知道,反当月华不知自重,私会外客。”
“也是。”白玉堂点了点头,心中怜她寄人篱下,多难自主。自怀中取出个小匣子,放在手边桌几上,笑道:“你那两个哥哥粗枝大叶,上趟来看你那脂粉,也不知哪里买来的粗陋货色,如何用得?这趟出去,路过兰心阁,便带了盒回来给妹子。”
丁月华伸手拿起雕制精巧的玉匣,打开匣盖,散放着几个小瓶子。开瓶看了看,胭脂甜净,水粉细腻,幽香淡淡,远胜她平日所用。微微感激看了白玉堂一眼,不经意间却捉住秀丽凤眼中掠过的一丝寥落。念头来得却快,轻轻一笑,放下匣子,问道:“五哥可是有心上人了?”
“咦?”白玉堂一歪脑袋:“丁姑娘未出闺门的女儿,怎地也没正经起来,连你五哥都敢打趣了?”
少女清丽眼眸里露出一丝顽皮:“五哥,何必‘王顾左右而言他’?”
“头一桩,五哥平日来我这儿走动多,便遇上两位哥哥不在,也时时到月华闺中小坐,自伯母往下,人人都知五哥同月华是好兄妹,再不关儿女私情。五哥又是最爽气的人,向来不把人家口舌放在心上。今日却偏是五哥担心起什么孤男寡女避嫌疑,想来定是遇了什么事,才多了这份心。”
纤手端着半杯清茶,丁月华眸光悠悠,不紧不慢说来,正经里,犹带着丝女儿家的狡黠灵动。
“第二,五哥这盒脂粉……自是上上之选。五哥虽是红颜知己无数,妹子也知道是逢场作戏的多。五哥浪迹江湖,可几时在这些琐碎事上留心?这一次名是给月华的,照着月华猜想么,怕是十有八九为旁人买下,可惜送不出手,只有送到月华这儿罢……”
“那可错了。”白玉堂急声打断,轻摇手中茶杯,拂开杯面茶末,看着碧色茶汤面上摇荡的冰雪容颜,冷笑一声,“妹子大可放心,这东西,绝不是送给什么不相干的人的。”
那自然,那盒脂粉,原本便是她失神间,为自己买下的。
胭脂水粉,珠花翠钿。屏退了所有人,独锁在一间屋子里,只想自挽罗袖学簪花。
偷试着女子的美丽,然而那些首饰,固定不住她不守规矩的发丝。象牙梳深深陷在发中,向下拉到发梢,发丝在梳齿上凌乱地缠绕,一阵疼痛,断在发根处。
连万缕青丝都已习惯了男儿的样式,固执拒绝着女子妆扮。那些脂粉首饰,想来,是永远用不上了。
抬眼看着丁月华清丽纤瘦的脸庞,白玉堂忽然间惘然。
这个女子,究竟也是她的知己。
若她本是男子,便可以与她结了连理,长相厮守。若她可恢复了女儿身份,便可以同她闺中相伴,不拘形迹。如今,她却连这点奢望,都不能有。
人生知己,能有几人?她却连这一个,也要错过。
“对了,五哥可曾听说过南侠,展昭?”
说者是无心,听者亦不曾多留意。早已闹得满城风雨的大事,或早或晚,会传进消息灵通的锦毛鼠耳中。可是人世广大,江湖苍莽,缘起缘灭,也只一瞬而已。
白玉堂笑道:“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若连这也不知,白五可真枉称江湖中人了!怎么,你二哥又招惹了南侠展昭不成?”
丁家长子兆兰生性沉稳,老二兆蕙却是个跳脱性子,镇日里只爱胡闹起哄,惹是生非。白玉堂深知着他性子,发了一问,带着几分打趣。丁月华笑道:“前儿二哥来,说道江湖上的南侠展昭,月前被龙图阁学士包拯举荐给了圣上,在耀武楼前,亲口被封了个‘御猫’。”掩了口,笑意里微微露出精灵顽皮的神气:“二哥可说了,什么不好封,偏生封了个猫儿,这趟,怕是大大折了你们五位的面子。还说,那四位不打紧,只怕白五哥你性子急,听了那一个猫字儿,便暴跳如雷地要去寻那人的晦气。”
白玉堂慢悠悠喝了口茶,冷笑道:“丁老二老大不小了,一副孩子性便改不得?他自叫他的猫,金銮殿上天子爱养只猫儿,碍着白五什么事?难不成还要杀尽了天下的猫儿,五鼠才能高枕无忧,不担心背后有利爪子来?”
“好利的口,五哥,竟是你取笑起二哥来了?可人家都说,见了白五哥,丁家二爷原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孩子——”
白玉堂脸色便是微微一寒。原来她在旁人眼里,竟是个头一等任性妄为的傻小子么?
她为了白家担了多少,弃了多少,思量了多少,那是她白家的冤孽,旁人万不能知。那些个俗人的眼里,便只剩下阴毒狠辣的锦毛鼠,心胸狭窄的白玉堂罢!
她搁下手里秀巧的甜白瓷杯,心思急转间冷笑一声,道:“好得很!这一趟你二哥可说中了,白五便是要去寻那只什么御猫的晦气!原先南侠北侠的声名便胜过五鼠,如今后头多了个撑腰的朝廷,成心要我们陷空岛的兄弟无处立足了?这趟,便叫天下人瞧着,到底是猫儿捕了耗子,还是耗子咬了猫!”
既是天下人眼里已替她定了模样,顺水推舟也无妨。借了丁老二的快嘴传出这话头,替他们添些儿谈资下酒,算是尽了她的本分。至于那御猫儿南侠展昭,是长是短,是圆是扁,与她本不相干。
丁月华微微怔了下,低头抿了口茶,隐隐觉得有些难言的预感心头涌动。似是得了什么,又似是要失掉些许。过了半晌,轻轻道:“理那些闲话做什么?月华也不过是说两句笑话儿,五哥万别当真。万一五哥有了什么闪失……”
她能说的,到此而已。
白玉堂不语。她是耐不得极热闹光景后的凄清,见不得酒阑人散的冷落。月华,却是连那些个胜地盛筵的光景,还不曾经过。
怜惜丝丝泛起,她自是无望,月华,几时可得个护她,爱她,怜她的郎君,归她一生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