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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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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镇。
白玉堂踏上潘家楼。初夏时节,楼外满墙是开得繁盛的蔷薇,锦绣铺地。
难得闲趣,扫一眼楼上,想着找一处清净雅致的地儿歇息片刻。
西首坐着的是个老者,乡绅打扮,形貌粗俗,自是远避为妙。北面一青年端坐窗前,布衣挂剑,举酒独酌,目光却也正向着她端详。
半空里目光一撞,那人先挪开了眼光。她素日本是到一处,便敛尽了人目光的主儿,自也不当回事,只带了好奇打量那人。容貌虽比不得丁家兄弟,也算得俊朗。英秀眉目,神情散淡,一酒两菜独酌的闲客,看打扮,亦是个江湖人。
南面……正要望向南面,南面那人已先立起了身:“白兄,久违了。”
白玉堂转了脸,看着记忆里似熟非熟的脸,好容易想起这脸庞的主人,忙还礼开言:“项兄久违。”
是数年前兄长锦堂在街头救下的人。卖艺汉子,失手伤人吃了官司,白锦堂看他拳棒功夫尚有可取处,又是漂泊外乡的人,一时动念便救了人,赠了银两命他上京求取功名。其时白玉堂随着兄长在外历练,与这叫项福的汉子也算得熟稔。一别数年,想不到又在此地相见。
便整了衣相叙。数载也不过眼前一划,锦堂已死,玉堂是自兄长身边不知轻重的少年长成如今独当一面的侠客,这卖药的汉子,如今可有了什么变化?
客套叙的是当时事,再慨叹几句英雄早逝苍天无眼,跑堂的已烫好了两角酒,送到面前,白玉堂随口唤从人打赏了。
过世的大哥不是白玉堂喜欢的话题。她依然记得那个冷冷的晚上,满天愁云下赶回家中,那挂满素色的灵堂。大嫂带着侄子披着孝服在灵前哭天抢地,她维持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指挥着下人们里外张罗,再将泪全部留到哭孝的一刻。那是她最恨自己男儿身的一刻,一个女子,远不必承担她的责任。
扯开话头,正要问问项福的现况,那楼梯忽又吱呀地响了起来。
步子极重,上来的却是个枯瘦老者,一步三颤地蹒跚上楼,颤巍巍便跪倒在西首的老者面前:“员外,员外,小老儿委实是筹不出钱来,求员外再宽限个三两天……”
那乡绅打扮的老者皱眉摔开手,冷笑:“左也是宽限,右也是宽限。若是欠账的一个个都像了你,我这苗家要改成施舍叫花子的地方了?”
“便是拆了屋子卖,我这也拿不出银子来,求员外开恩宽限个两日……”枯瘦老者已哭得两泪滔滔,乡绅老者架起了一条腿,鼻息向天,只是冷笑:“你不是还有个女儿?拿她抵债便了!”
“你——”
南北两边的客人同时开口。白玉堂瞪了北边那年轻人一眼,见那人自觉收声,心满意足走过去,扶起那老人,问道:“什么事值得如此?为些银钱哭到这地步,忒没气性来!”
“公子爷……”那老人甫一开口,便又掉下泪来。白玉堂眉头一皱,向坐着那老者道:“欠了你多少钱?”
那老人本想哼一声再开口,被白玉堂两道冷冷目光盯得心寒,又见她衣饰华贵举止雍容,不是寻常模样,只得勉强露出些恭敬色,开口道:“欠银五两,三年利息三十两。”
“三十两?”白玉堂冷笑,“好轻的利息,未免把姑娘看得太不值钱了罢?”
转头叫从人来平了银子,向那老者讨了借约,冷冷道:“当着大众两清,老兄可请便了。”
三月柳叶桃花样的眉眼,六月骄阳的热火性子,偏摆着腊月冰雪的冷峻神情,北面那年轻人端着杯酒,竟看得微微有些出神。那老人自是喜出望外,不指望有半路上杀出来替人还债的主儿,拱了拱手便下楼去了。
白玉堂将借约给那欠债的,道:“日后这等利息,还是莫借的好。”
那老者忙道:“不敢,再不敢了。”说着便要叩头。白玉堂一手拦了,仍回原处坐下,听着周围四下里私语,说着“这般美人一样的俊哥儿,倒是个胡乱助人的傻角”,对面项福便絮絮赞着二少爷如何的侠义心肠,不下兄长。眼光扫处,却见了北首的青年招手叫那老人过去,坐下共饮。
白玉堂留了心,听那边年轻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细听来却是成心在套那放高利贷的老人住处为人,不禁也留上了心。她本没打算白替人还债,既是有人替她打听出了根底,她乐得省几句口舌。
老人拜谢着离去,那边年轻人的眼光随着那老人下了楼梯,收回,又扫过来,向着她一笑。
春阳乍展的会心笑意,杯里的竹叶青微微摇荡着,浓了风里的蔷薇香。
转回头,白玉堂向项福问道:“项兄近来如何?”
项福掩不住得色,笑道:“蒙安乐侯另眼相看,在府中任职。如今奉命出行……”
“安乐侯?”白玉堂脸色顿时就沉了三分,“哪个安乐侯?”
项福依旧是得意洋洋:“自然是庞太师之子庞昱,焉有第二个安乐侯?”
白玉堂听到“庞太师”三个字,怒气大盛,冷笑道:“原来是攀上高枝了?好,好!”向从人甩下一句:“会钞!”起身便下了楼,再不理项福挽留。
果然物是人非,兄长虽有一颗好心,却少了些识人的眼光。投在奸臣门下,还不如当日便伏法,免为今日祸害。
寻了几个由头打发了从人,看看天光,才刚过了午。依着那老人口中的话,那放债欺人的员外苗秀原是住在苗家集,离这安平镇也不过几里的路。
初夏的阳光已有了些灼人。将高领口拉开些许透风,白玉堂皱了皱眉。不论四季都得穿高领广袖的衣衫,衣里还要层层束帛,掩住青春少女的身形。虽然十三岁起便是如此,年年已惯,她依然讨厌着夏季,最需要掩饰的烦热季节。
仰起头,碧蓝天色,日边有微云如雪。挪步到身畔一株槐荫下,避过阳光。酒楼墙上的烂漫蔷薇粉艳娇柔,白玉堂记起是丁月华向来喜爱,心叹可惜了那苦守闺门的少女,无端错过了多少好景致。
楼前人影一闪,却是适才北首那青年提剑下了楼。他不曾见身在树荫下的白玉堂,淡淡笑容却映入少女眸中。白玉堂向着树后又退了一步,成心避开他视线。
那人抱剑而去,心头,莫名的清凉弥散。
暮云褪尽,月色未明。人皆入户,四合寂寂,宜夜盗。
白玉堂一身青衣,掠过沉沉夜色,无声踏进苗家。
踏上屋脊,找到灯火辉煌的正房。正要潜入,忽见窗下已有一人潜听,亦是一身墨蓝夜行衣。
白玉堂心中暗笑,自念“莫道人行早,还有早行人”,凌空一个转身,藏入不远处一丛竹间。
远远,见灯火一闪,那屋角人身一扭,盘柱而上,身形依约便是日间所见的青年。
她心中早已料到三五分,并不惊异,心笑:“来□□,竟这样小心。”反自竹丛中跃出,进了角门。
灯火照亮,是两个女子。打灯笼的是丫鬟打扮,后面的是个富态女子,口中絮叨说着些:“老爷今儿也发了财了,难得有个傻角替人还银子……”云云,想来是那苗员外之妻。
白玉堂心中冷笑,看着那丫鬟放下灯笼离开,抢身到那妇人身前,刀迫到颈上,冷冷道:“敢出声,便是一刀!”
持刀的俊美年轻人凶神恶煞地逼迫,暗夜下说不出的怪异。那妇人已吓得浑身发麻,再难出声。白玉堂反手用刀柄连撞她几处穴道,心知这女子也不是什么好人,手一挥,削下她两只耳朵,将人掷在一边粮囤中。
丫鬟回头寻不见了主母,跌跌撞撞奔出,将厅中议事的父子二人一同招来。白玉堂闪身掠入厅中,那盘柱的青年已然人影不见。再看桌上,原见有六封银子,如今只剩了三封,外带几个散锞子,压着张字条。上前揣了银子,拿起字条借光看时,写着是:“三五一五,五五二五;连本带利,加四还汝。”下面又注了行小字:“利轻,利轻。恕恕。呵呵。”
她日间替人还银,出了三十五两。如今桌上剩了一百七十五两,恰巧是四倍利息。那三封银子一百五十两,自是那青年取走,也亏得他片刻之间还有心思留条取笑。
这么想来,那人自是也早知道窗外有她这么一号人物在,白玉堂心头微微一甜。又想不可留下笔迹叫人追查,坏了那人名头。随手折起纸条放在怀中,耳听得有人脚步声向厅中过来,飞身便自窗中跃出,无声去了。
东山才起一钩新月,那人,自是早已踪影不见。
踏月行至郊原水畔,清风萧飒,临水顾影。
深青夜行衣勾出纤细身段,更映得欺雪容颜难描难画。
凝眸良久,轻轻一笑,仰首,水流月影动,衣沾薄露,已立尽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