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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孤魂归 ...

  •   斯人已逝,纵使魂归故里,早也往昔不复。

      “安否”二字便如石沉大海,再难启齿。
      试问,要如何才能对一个已逝千年的鬼魂问一句:安否?

      云川自知问不出口。

      他小心翼翼地更上前一步,抬手想触一下近在咫尺的“故人”。

      黑影明明灭灭,看起来不剩几缕残魂,竟……还不能一直聚成一个稳定形态。

      像是被人看穿了狼狈,黑影突然一跃数丈,转眼间便掠至远处的池塘中央,仿佛离远了,别人就看不分明,如此才能让自己稍稍安心。

      留在原地的人,仍将手悬在半空,看着如幽魂鬼魅般的黑影落荒而逃,心中是难以言状的窒闷。

      少顷,黑影却从池塘上空发出诘问:“你出手,是想将我捉去,打入无间地狱吗!”

      云川这才明白,他误会了。
      他突然瞬移至最远处,原来是自己方才不自禁地抬手,叫他误以为要被捉拿。

      云川尚悬在半空的手默然垂下,略显狼狈地背到身后,敛去眸中失落,才沉声道:“不是。”

      “既然不是,那先前为何用法器捆我?”

      黑影语气中是在埋怨吧?

      云川这样觉得,于是语调终于柔和了几分,问:“你在此处修养了多久?”
      忽的想起先前空青曾言,这夜游城的异状是一年前就发生的,又道:“一年前你便回来了?那时为何不来寻我?”

      “我一缕残魂,蒙昧无知,勉强苟存于世,又怎知去何处寻?再者,区区孤魂野鬼还有什么资格去往仙岛寻仙君?”语气中的怨气更明显了。

      看来他不知道……
      也是,一千多年过去了,他一缕残魂又能走多远,世间多少事他又去哪里知晓呢?

      云川知他说的是气话,也不恼,可能还平添几分怀念,耐着性子,解释道:“不用去仙岛。”

      “什么意思?”黑影语气中似乎又多了几许烦躁。

      “你同我回去,便知道了。”

      “不行!”

      “…”

      “我在此,仍有事未完成,不能跟你走!”

      “何事未尽,我等你,崇海。”

      黑影晃动,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幕之下,也能感受到那浮于水面的残影在微微颤抖。

      因为,他又听到了久违的两个字,好像已经很久没人这般温言软语地唤他这两个字了。

      迷茫间,反应过来,那似乎是他生前的名字,是眼前这个人替他起的,属于他的名字。

      那是他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是第一次遇见了那个世间待他最温柔的人。

      *

      千年前的一座临海小城,名唤崇州。
      熙攘的闹市,鼎沸的人潮,街头巷尾都是闹春的人,欢笑声迭起,鞭炮声轰隆。
      挨家挨户红联剪纸,一家团聚喜迎新年。

      纵使朱门酒肉,路旁的乞儿说上几句吉祥话,也能在这一天能讨着几分好,得大户人家赏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喝。

      唯独一人是个例外。

      那是一个看模样只有五六岁的稚童,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寒冬腊月里赤着脚哆哆嗦嗦地独自走在大街上。

      街边的行人,三三两两,谈笑风生间瞧见他也要皱眉避上三分。

      因为只要靠的近些,便能闻见这个小儿满身的腥臭味,即使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也能散出一股馊味来。
      想来定是许久未梳洗干净的腌臜货了,新年头里,谁都不愿沾染上这等污秽事。

      所以,纵使再热闹不过的街市,人潮涌动,只要他走到街上,周围的人都会自觉散开。
      客气的至多是掩鼻避让,不客气的污言秽语啐一口,也是极正常的。
      只要不无缘无故,走上来给他一顿拳打脚踢,这一天就还算好过的。

      他就这么垂着脑袋,虚弱无力地走着。

      谁知一不留神,不慎踩着了谁家小孩随意吐在地上的冰糖葫芦核儿,赤着脚踩了这么个硬核儿,任是他再努力也没能站稳,脚底一滑,划破了脚掌,小孩儿疼的趔趄,一个不稳,噗通就扑在了前面一人的脚下。

      许是本能,摔倒的时候想借力抓住些什么,尽量让自己摔的不那么疼,他竟然伸手拉拽了前面那人的衣摆。
      “呲啦”一声,小孩儿听见了布帛撕裂的声响。
      与此同时,他的心也跟着一沉。

      因为前不久,他只是不小心碰着了一个贵人的鞋面,那个贵人嫌他污秽不堪,唤来几个家丁,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毒打。

      他心想,这回完了。

      小孩儿怔怔地摔在原地,一时间也听不见其他什么声音,只是看着自己摔倒时抓在手里的那块布帛,虽然他不识货,但知道这是比前些天的那个贵人身上还要高档的衣料。

      摸起来,丝滑轻柔,太阳下面似乎还闪着金银华光。

      小孩儿懊丧地想,这回恐怕一顿毒打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因为他又不同于别的乞儿,年幼瘦弱的孩子,只要装个可怜,嘴巴甜一些,在这种日子里说几句吉祥话,或许能侥幸逃过一劫。

      可他是个哑巴,有口难言。

      小孩儿心中思绪万千,想了千百种被毒打的方式,习惯性地想着应该怎么护住要害才能不那么疼。

      却不曾想,一只指骨匀长,白净漂亮手的缓缓伸向了他。

      也不知前面的人是何时转了身,他弯下腰,又把手伸过来。

      不是打,也没骂。

      小孩儿仰头望去,就看见逆着光站着一个人,开口张张合合似在说些什么,许是正午的阳光太耀眼,小孩儿看着晃了眼。

      但那声音却穿透繁杂人声,清灵传来,好像在问自己:“摔在哪儿了?还能站起来吗?”

      须臾间,就看见那个被阳光覆盖的人影逐渐清晰,因为他半蹲下|身,尽量与自己齐平。
      关切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嫌恶,眉头虽然蹙着,却不是在表达恶心,小孩儿想那或许就是担忧的神情。

      小孩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读懂那个表情,可能因为那是他记事以来看到的第一个给予他关切神情的模样,原来善意是这样的。

      终于有路人认出这个狼狈不堪的稚童,插|在人群里,出声提醒了一句:“这小乞丐是个哑巴,估计耳朵也听不见。”

      这句话,小孩儿听见了。

      可蹲下身的那个善人却不禁又皱了眉,小孩儿看得出,这一次那人是不高兴的神情。

      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趴在地上没动的缘故,没一会儿,他竟然被这个善人抱起来了。
      情形发生的比摔倒更突然,突然到小孩儿忘记了反抗,他只觉得善人身上有股淡雅清香,贴近闻着使人不自觉沉醉。
      就这样他被那善人横抱着往街边的一家医馆走去。

      直到脚上划破的伤口被人包扎好,手掌擦破的皮还被上了药,小孩儿仍旧呆愣愣地望着那个善人。

      小孩儿发现善人一直拧着眉心,注视着自己的手伤脚伤,等全都上完药才渐渐舒展开。

      而后善人开口道:“不知你听不听的见我说话,但还是要叮嘱你一句,这些伤口切忌不能沾水,否则不易好,明白吗?”

      小孩儿听着,默默点了头。

      那善人眸中闪过一瞬的惊喜,瞧着锋利如刀的眉目,竟随着面部神情变化,眼角微弯,唇角也勾起一丝笑意。

      善人声音明显扬了几分,应该是高兴的,他问:“你能听见?”

      小孩儿继续点头。

      善人恍然:“那你只是不会说话?”

      小孩儿还是点头。

      折腾了一圈,医馆的掌柜,驴脸都要挂到地上了。小孩儿不想善人为难,便跳下床,一瘸一拐地慢慢朝外挪。

      善人似乎看出了什么,丢下不少银钱也出了门。

      拐出医馆时,看客们早就散了。一个小乞丐的意外,并不能在新年里引起人们太多关注。

      小孩儿一直闷着头走得踉跄,不知道还以为在躲着谁。

      后头跟了个贵气逼人的公子,青衫绸衣,银冠玉簪,翩然若仙。

      突然,前头的小孩停了步子,回过头,指着善人的衣摆破烂处,举起一直死死攥在手里的一片布帛,轻轻拍了拍,又觉得自己满手脏污,把那残布染的更黑了,委屈巴巴地眨着眼,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在喊些什么。

      可善人似乎听懂了,轻声道:“不用你赔。”

      闻言,小孩儿呆愣愣地住了嘴。

      善人又道:“我看到你是踩着了糖核儿,才没站稳的。但你没看到,是我突然刹住了步子,才不小心被扯坏了衣摆,这与你无关,所以不必紧张。”

      事毕,善人解了腰间的荷包,塞到小孩儿手里,便径自转身离开了。

      当善人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长街尽头,沉默的小孩儿红着眼瞧着手里沉甸甸的荷包,不知怎得,竟按耐不住,蒙头追了上去。

      这一追便追了很久,小孩儿忍着脚疼,一直追到太阳落山。

      他向来能忍,比一般小孩儿都要能熬疼。
      即便路上不平坦,沙石磨脚,也咬牙忍着,一直不远不近地追在后头。

      他不敢靠太近,也不敢离太远。
      太近怕被发现,太远又担心自己跟丢了。

      实在是头一回感受到真诚的善意,哪怕那人只是举手之劳,那也是他从未拥有过的温暖。

      因为这是他记事起,第一次破天荒地想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所以小孩儿觉得,倘若这次错过了,也许自己就熬不过今年的冬天了。

      追出了城,追到了海边,周围已经渺无人烟。

      冬日暖阳坠落海面,凛冽地海风刮过面颊,刺骨的寒意如残酷的黑夜一般冰凉。

      小孩儿终于体力透支跌倒了,他砰地摔在沙地上,并没有之前跌的那么疼,可软软地沙地却把他小小的身体嵌进去,小孩儿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路了。

      几日来,滴米未进,终于使他再没了力气。

      小小的人陷在软绵绵地沙地里,四肢无力,再难爬起来。
      小孩儿勉强想仰头,想再看一眼前方越行越远,逐渐渺小的身影,倔强如他,也忍不住眼底起雾,干涸的眼尾淌下泪来。

      小孩儿明白,自己还是跟丢了。

      最后一丝生的希望,也没了。

      眼皮愈加沉重,强撑着开阖几次,眼前的世界终于要随着夜色永远暗下去。

      可迷蒙间,却又有重重光影闪烁,他感觉到一只温暖掌心覆在了自己额前,一股暖流慢慢从头顶汇入,蔓延至心脏,再到四肢百骸,不肖片刻,他便舒服地沉沉睡去。

      等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张温暖的床上,被褥间隐隐约约散发着一股淡雅清香,好像与今日撞见的那位善人身上有着相似的香气。

      回过神来,小孩儿回忆起先前种种。

      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是一间简易却又精致的小木屋。

      起身下床,推开门,走出去,天光已出晨曦,徐徐海风迎面吹来,轻轻柔柔扶在面颊,不似昨夜那般冰寒。

      这竟然是一座落在海边的小院,三间屋舍都是用木头稻草搭的。
      搭的随意,又别具匠心。

      虽然小孩儿年幼,尚且不懂美丑,但他能感觉到,这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安定,安全且心定。

      这时,“吱呀”一声,院子外的篱笆门被人推开。
      是昨日那位善人,左手食指悠闲地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油纸包,不疾不徐地缓步走进来。

      他抬眼瞧见小孩儿呆呆傻傻地杵在木屋门口,淡淡地问候了一句:“你醒了?”

      小孩儿一听见他的声音竟忍不住有些红了眼眶,看见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顿时又觉得彷徨无措。

      云川瞧出小孩儿的窘迫,便主动道:“方才见你睡的香甜,我便先去集市上买了一份红豆馅儿的包子。”
      说着,人已经走到了跟前,他修长挺拔的身形在小孩儿眼里是那么高大。可高大威严的人却微弯下腰,把手里勾着的那份红豆包递给了他。

      看着小孩儿接过去,才道:“刚出笼,还热着,你尝尝?”

      知道小孩儿答不了,云川忍不住补充一句:“软糯香甜,我想小孩儿应该都爱吃甜食。”

      这竟然是特意为自己买的,小孩儿不敢置信。

      虽然万般不舍,但小孩儿隐隐觉察到善人投来的期待目光,他不得不拆开精美的包装,狼吞虎咽地解决掉四个雪白软糯的香甜红豆包。

      等他吃完,云川早已闲适地躺在小院的摇椅上,一摇一晃,吹着海风,晒着日光。

      “为何跟着我?”

      小哑巴局促。

      “嫌我昨日给的银钱不够多?”

      小哑巴瞪圆了眼睛,然后拼命摇头。

      “那难不成是来替我缝补衣服的?”

      小哑巴偷偷瞄了一眼善人的衣摆,见那处残缺的衣角还破着,心思飞转,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暂时留下来的理由,便卖力点头。

      云川觑着他,忍不住笑意:“说了不用你赔,你偏又送上门来,真是死脑筋。”
      他慵懒地伸了腰,想了片刻,又道:“罢了罢了,我瞧你这样身无分文,既然非要偿还一二,不如就暂且留下替我做些杂事好了。”

      ……
      就这样,小哑巴一留就是六年。

      小哑巴也不再是瘦弱的小孩儿,他渐渐长成少年模样。

      有一日,云川看着挑水回来准备做饭的小哑巴,忽然问:“你有名字吗?”

      小哑巴蓦地回头,茫然地望着他。

      “不然我给你起个名字?”

      过了六年才想起来给人起名字,云川也觉得有些可笑。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实在是小哑巴既不会说话,成天也没什么动静,他总是想不起来这茬。

      再加上他也不是日日夜夜都留在这方小院里。
      云川常常外出,有时一走三五天,有时一去两三个月。
      但每次回到这间海边小院,小哑巴都会做好一桌饭菜等他,其实小孩儿不知道,他其实也不常进食。

      尤其,有一回,云川深夜方归,尚未走进院子便瞧见屋子里燃着一盏油灯,烛火摇曳,映着小孩儿伏案睡着的剪影,他突然就觉得,心窝暖烘烘的。

      所以今日才想着那孩子还没个正经名字,自己总是“小孩儿”、“小哑巴”的叫着,虽然顺口,却终究是太随便了。

      于是云川回忆着:“这里是崇州,当年,我应该是在海边捡你回来的。”
      他想事情,惯常爱揉搓着腰间的玉珏,思忖半晌,才道:“崇州之海,海纳百川。不如唤你崇海可好?”

      这些年,云川偶尔也会教小哑巴读书认字,但大多时候是小哑巴自学。
      云川有间屋子,堆得全是书,正经夫子教的四书五经没有几本,但上至天文地理,下到民俗传记,杂学百家,博古通今,应有尽有。

      云川有时惫懒,有人服侍,那就更懒,自己看的书随手一丢,都是小哑巴在替他收拾。
      所以无事可做的时候,小哑巴也会安静地窝在那间屋子里啃书。

      前日,他偶然发现小哑巴捧着一卷书看了许久,而后,书桌上的白纸竟工工整整描满了云川二字。

      再想来,原是自己疏忽,小孩儿没名没姓地跟了他六年,虽然六年时光对自己而言不过匆匆一瞬,但对凡人而言……

      索性不如给这小孩儿起个名字吧,好歹也全了这六年的缘分。

      毕竟,明日他就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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