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愿阁》一捧微尘

5、人鬼殊

　　记忆的长河将早已阴阳相隔的二人，重又带回千年前的温馨过往。
　　只不过往事如烟，现实总要比虚梦残酷的多。

　　仅仅“崇海”二字便能引起无限回忆，若非骤然被人打破，谁也不想就此回归现实。

　　打破这场回忆的是终于走出迷障，再次回到赵府花园的空青和赵老爷。

　　空青喘着粗气，拖拽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赵老爷，一把将人摔到地上，向自家阁主抱怨道：“阁主，我可算寻到你了。这个挨千刀的赵老爷竟然把我们往死路里带，自己倒想脚底抹油偷跑掉。还好我眼明手快把人逮住了，费了好大功夫，破了两重迷阵，这才绕出来。”

　　顿了顿，又见自家阁主神色异常，纳闷道：“诶？不对呀。阁主，你不是一直同我在一处，怎么我进了迷阵，你却没进？”

　　空青早就习惯了云川的寡言少语，等了一会儿见他未答话，照样能自顾自地喋喋不休：“不过还好你没进去，那里面迷雾重重就算了，烟瘴中还有一股莫名的腥臭味儿，你对气味甚是敏感，闻着定要身体不适。”

　　本以为，云川还是不会搭理自己，不曾想，在听到迷阵里满是腥臭味儿这句时，空青注意到云川肉眼可见的神情变化。
　　他家阁主大人好像在听见这话以后不仅没表现出嫌恶，甚至望着远处的神情更显露一丝动容。

　　随后，他就听见自家阁主大人突兀的问了一句：“是吗？迷阵中有一股莫名的腥臭味？”

　　这句话，不知为何音调出奇的高，尤其在说到“腥臭味”的时候还故意扬了几分，像是说给远处谁听似的。

　　可自己明明就站在阁主跟前啊，空青低头看了眼自己所站的位置，又纳闷的看了近在咫尺的云川，心中茫然。
　　不过，他也没能茫然太久，等安静下来，空青迅速觉察到自己身后似乎有什么非比寻常的动静。

　　猛地回过身，空青诧异地发现，不远处的赵府池水之上正飘荡着一缕残魂。
　　距离较远，天色又黑，那残魂明明灭灭，魂灵似乎极不稳定，一时竟有些看不真切。

　　“是谁在那儿？！”空青立刻攥紧了手中的束灵索，警惕起来，厉声质问。

　　不曾想，却听远处传来一声不屑的闷哼~

　　空青分明听出了轻蔑，他顿时就怀疑在此处设下阵法，将自己引入迷阵的人正是眼前这片残魂了。
　　“大胆凶灵，此处阵法是你所设？！”

　　果不其然，对方竟大方承认！

　　“是我，又当如何呢？”

　　这声音阴阳怪气的，空青听着不舒服，默默在心里腹诽——这个自不量力的残魂，明明已经魂灵不聚，随时可能灰飞烟灭，如今阁主亲临，竟还敢气焰嚣张？

　　空青还没想好回怼那残魂的话，竟听到自家阁主大人开了金口。

　　云川听了空青前头说的，“迷阵里有腥臭味，还好他未进去。”便猜到崇海方才故意现身是为了阻他误入前方迷阵，他还记得自己不喜那些脏污的腥臭味，他还记得。

　　于是，云川这会儿的心情舒畅了不少，便语出惊人道：“你的状态很不好，还是让我来帮你吧？”

　　“啊？什么！”空青震惊了！他呆若木鸡！！
　　他的阁主大人！活阎罗！在对一个凶灵说什么？
　　帮——帮你——！！

　　就见云川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了池塘的中心位置。
　　随着云川的靠近，池塘中央的残魂却烦躁不安起来，那残魂似是有些愤怒的惊慌失措。

　　“不必，我不需要。”

　　池水波涛汹涌，草木沙石震动，气氛顿时紧张。

　　“你…别过来，我——”

　　话音未落，云川已至近前，他驻足于池塘边，有些小心地缓缓抬起手，柔声道：“小海，你过来，把手给我。”

　　一声“小海”，他等了一千年。

　　为了一声“小海”，他也等了一千年。

　　“小海？阁主，你在唤谁？你——”空青怔忡地问，但其实只是在自问自答。
　　其实，在看到云川的异常反应，又听到云川的话，他已经全明白了，那声“小海”究竟是在唤谁。

　　还有谁呢？还能是谁呢？
　　这天地间，试问还有谁能牵动阁主大人如此之大的情绪起伏？
　　又还能有谁，让冰封万里的揽愿阁主，凶煞阎罗，就此化作一池春水，温声唤出那个等待了一千多年的名字呢？

　　——只有崇海。
　　他们踏遍九州，寻了千年的那个人。

　　原来，是他回来了。

　　“我——我早已不是过去的我了。”崇海垂眸看着自己如今的模样，形神溃散，满目疮痍，只剩几缕残魂罢了。
　　他甚至不敢抬头，多看咫尺之遥的云川一眼。

　　如果今夜的天空能留下一许月光，定能映照出云川此刻的神情。
　　其实，他早已红了眼眶，却强撑着，生怕眼底藏着的那点温热会仓惶落下。

　　云川故作镇定，用并不擅长的言辞来掩盖自己此时的狼狈：“不论今日你是如何模样，在我眼里，你始终是你。
　　所以——小海，把手给我，让我来帮你，好吗？”

　　顿了顿，又认真道：“方才你用魂灵之力修改了阵眼，耗费灵力太多，现在你的魂灵需要强大的灵流才能稳固，你需要我。”

　　趁着崇海怔愣间，云川迅速牵住了他的手。

　　相触的那一刻，全然无感。
　　但其实，那就是魂灵的触感，魂灵是没有温度的，也是触摸不到的。
　　人鬼殊途，这是自然法则。

　　纵使内心已经做了千次万次的准备，但真正触摸到的那一瞬，云川的心还是不可遏制的一阵钝痛。
　　这意味着，他不得不承认，崇海真的已经身死，眼前的他只是强留在人间的一缕残魂。

　　剧烈的疼痛，从心脏深处迅速传遍四肢百骸，传到指尖也有密密麻麻的疼，骨头缝里透着冷，又伴着疼，这汹涌而至的心痛，全然盖过了接触的无知无觉。

　　他知道崇海已经死了，早在千年前便已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他明明知道的。

　　云川竭尽全力稳住自身气息，闭目凝神，他要助崇海将那所剩无几的破损残魂稳固聚齐，所以丝毫不得分神。

　　良久——
　　待云川再度睁开双眼，崇海的残魂也稳定了不少。

　　云川总算能从黑雾弥漫的怨气中看清故人些许旧时模样，他悄无声息地用眼睛描摹过崇海如画的眉眼，如峰的鼻梁，这些皆与生前无异，唯有苍白无力的薄唇已经不复当年红润。

　　四目相对，一时竟无言。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起。
　　……

　　恰有一人，惯会打破这僵局。

　　空青讪讪地，仍呆站在原地，等看清那残魂的真实面貌，胸中一滞。
　　思绪如潮，百转千回，汹涌而至。
　　他长叹一声，泣泪道：“崇海，真的是你回来了吗？你可知我与阁主寻了你多少年~”

　　空青凄风楚雨，倒真是挤出了两行泪来。

　　谁料，哭诉对象并不消受。
　　崇海一脸茫然地看了云川一眼，又极不情愿地瞥了不远处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他们跑来的——
　　陌生人。

　　崇海颇不悦道：“你是谁？”

　　云川很懵，空青更懵，他冲过来，不可置信地瞪着崇海，见崇海真的一脸茫然，不似玩笑的样子。
　　又转头瞪着云川，好像是在求助。

　　云川见状不禁疑惑：“你不急得他？”

　　崇海就这么看着云川，见他神情恳切，蹙起眉，渐渐陷入沉默。

　　空青万分错愕，他不曾想，当年的挚友竟已不识得自己了？

　　过了好半晌，云川才道：“小海，方才替你定魂未曾细查，你可知自己三魂七魄丢了多少？”

　　是了，崇海记得云川，却不记得空青，若是崇海当真不记得与空青相处的那段日子，想必应该是魂魄不全导致的。

　　魂魄不全确实会使亡灵忘掉一些过往，亦会丧失部分感官和情感。
　　只是不知，崇海丢失的会是哪些。

　　云川两指一拈，直指崇海的眉心正中，认真征求他的意愿：“可否再允我探查一番？”

　　“探查什么？”崇海防备起来。

　　云川半分不做隐瞒，道：“探一探你的灵识，所剩几魂几魄。”

　　“不！”崇海倒退数步，厉声抗拒。

　　云川一愣。

　　空青急忙解释：“这没什么，就是探查一下你的三魂七魄，根本不会伤到你的魂灵。”

　　可崇海似乎愈发惊恐交加，他瞬间坐立不安起来，但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懂究竟在急躁什么，只是全身心都在抗拒探灵这件事。
　　他心底的声音似在呐喊：“不能让他探，绝对不能！”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云川从未见过崇海如此惊惧交加的神情，即便是千年前身陨那日也不曾畏惧半分。
　　如今，却因为自己要探一探他的灵魂惧怕至此——

　　云川觉得，似乎只要自己松懈一二，眼前虚影便随时都会消失无踪。

　　“好，我不探。”他只能允诺道。

　　空青疑惑，但见阁主神情坚定，便自觉不再多言。

　　“不过，你方才说在此有事未毕，现在，可以先与我说一说是何事吗？或许我也能帮你？”云川见崇海神情紧张，像一根绷紧的弦，若是不以其他事情引起他的注意，就怕一不留神，这缕残魂便要消失无踪了。

　　崇海怔怔地，似是仍未从先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

　　可一直被遗忘在角落的赵老爷此时终于逮到绝佳时机，他蠕动着被捆成粽子的肥躯，一扭一扭的拱着屁股，试图逃脱这个令他心惊胆战的是非之地。

　　云川觉察到动静，动作未启，眼刀已至。

　　赵老爷如芒在背。

　　一旁的空青极善察言观色，他顺着云川的目光扫去，立即发现企图逃跑的赵老爷，他赶忙收紧了缠绕在手中的束灵索。

　　凡人是看不到的，他们只能看见捆在身上的那一段，但其实束灵索始终牵在施术人的手里，与施术人心意相通。

　　空青一时不察，全都是因为沉浸在崇海突然出现的震愕中，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感觉不到一丝动静。

　　于是，空青烦闷地向蠕动在地上的赵老爷发泄道：“束灵索下，还想逃？真是不自量力！看我不——”

　　扬起的手尚未落下，便叫云川凭空拦住了，只听云川淡声道：“他是人，莫要忘了规矩。”

　　揽愿阁的规矩便是凡人不得伤，残魂不能放，恶灵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