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愿阁》一捧微尘

2、死婴灵

　　“卧槽！”饶是空青一千年来跟随云川见多识广，乍一见到这副景象仍是不免心颤。

　　不为别的，只因那密密麻麻的血印既非血手掌印，也非厉鬼冤魂惯用的索命血字伎俩，而是一只只栩栩如生的血红赤目。

　　说实话，成千上万只怒张喷血的眼睛被刻画在赵府整片大门上还是相当骇人的。
　　许是因为刀刻斧凿的缘故，这些眼睛像是原本就长在了门上，一只只，怒目圆睁，密集又恶心，骇人且突兀。

　　空青尚未从惊愕中缓神，忽听云川幽幽冷冷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这些符纸并非用来驱鬼辟邪。”

　　“不是用来驱邪祟的，那是用来做什么？”空青更为不解了。

　　今日拘魂使来禀报，夜游城近来有厉鬼出没，且道法高深轻易探寻不到其踪迹，这才禀明于他，请他向阁主求助。
　　而今，他们自进入这夜游城，虽觉城内处处气氛诡异，却也未曾探询到一丝森森鬼气。
　　直至方才，被云川揭开了这些符纸背后的真正面貌，空青这才清晰的感知到凶煞恶鬼的戾气扑面而来。

　　转眼间，云川已经迈步向前，他行至门下，微微眯起眼，似是在认真打量赵府门上的一只只血色深瞳。

　　肃然，白袍翻飞，自他素白衣袖中旋身飞出一把桃木匕首，直直插入大门锁眼处的那只血色深瞳，牢牢钉住。

　　与此同时，一声尖利的啸叫自黑夜中炸响。
　　那声音震耳发聩，分明是婴孩啼哭！

　　紧接着一团黑气从桃木匕首插入的锁眼缝隙处拼命钻出，撕心裂肺的哭着叫着，四处逃窜。

　　空青震愕之余仍不忘千年来养成的本能，他甩手便丢出一根漆黑细长的皮绳，精准无误地将那只落荒而逃的恶灵死死缚住。

　　这根黑皮绳一捆住恶灵，立即呲啦一声泛起妖艳红光。
　　此乃揽愿阁四大神兵利器之一——束灵索！

　　黑皮绳捆上恶灵骤生红光，这是束灵索已经成功锁住了恶灵要害，除非束灵索的主人亲自解开，或是恶灵飞灰湮灭，任是其道行再高深，也休想从束灵索下轻易逃脱。

　　每一次，空青使用束灵索都会忍不住赞叹一声阁主心灵手巧。
　　阁主大人亲手编织创造的这根束灵索，既方便携带，又顺手好用，简直就是揽愿阁拘魂使们人人艳羡神往的神兵利器，没有之一。

　　可惜编织束灵索的材料极为稀有，制作的工艺又实在繁复，阁主大人每两百年才将将炼得一根，整座揽愿阁除了他，也就只有四大拘魂使尚且拥有。

　　据传言，阁主近年又偶得珍稀材料，不仅再度炼化了一根，且又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以改进，竟是比原本的束灵索更为百变多用。

　　消息一经传开，阁内小鬼们一个个都眼馋的很，纷纷积极追鬼，努力拘魂，挤破了头也想为自己争得一根。
　　毕竟揽愿阁向来是能者居之，自千年前揽愿阁起始，便有多劳多得，有功必赏的阁令。

　　走神须臾，见云川已然立于那团黑气之下，轻轻一弹指，那根束灵索立刻停止锁魂摄魄般的折磨，只隐隐闪烁着一丝微弱红光，瞬息间，又变回一条乖顺的普通漆黑皮绳。

　　紧接着，那团黑气也渐渐停止挣扎，不再嚎叫，附着在其表面的黑气逐渐散去，露出内里一团透明瘦弱的——婴孩。

　　这里的恶灵竟然是一只尚未成型的婴孩！

　　可见因在母体中根本未及出生的缘故，它显得极其瘦小，几乎不足一个成人手掌大。
　　它整个小身子蜷缩起来，也没有自己脑袋大，双目紧闭，微微凸起，小小的手臂抱着腿，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颤颤巍巍，甚是可怜。

　　“怎么会这样，作祟的恶灵竟然只是一个尚未成型的婴孩？”空青再度惊愕不已。

　　千百年来，也极少遇到这种事。
　　过去，他们也见过早夭的婴童，或是未足月便诞下的婴孩，即便身死，魂灵也无甚威胁。
　　毕竟尚未出生，懵懂无知，又何来怨憎，如此便不易形成怨气。
　　怨气不聚，就不成怨灵。

　　所以这样只有短短数月大小的胎中恶灵，就连空青也是头一回遇见。

　　云川显然亦是有些怔然的，他紧蹙的眉心从一开始就未舒展，听闻空青的疑惑，冷然解释道：“婴孩虽未成型，不代表其没有魂灵，且这只死婴灵怨气极重。整座大门之上布满了他仇恨的痕迹，他附身在这座府邸，此处与他之死，必定息息相关。”

　　看到这里，空青有些为难道：“如此一来，我们又该如何拷问这只怨灵？”

　　其实揽愿阁的拘魂使们但凡在人间捉到作祟的冤魂恶鬼，并非如传言中就地诛杀使其魂飞魄散，又或是谣言中将它们捉回送往十八层地狱。

　　大多数情况，拘魂使会尽力就地度化怨灵，使怨灵能够心甘情愿的随拘魂使离开人间，去往它们真正该去的地方。

　　如此一来，便需要拘魂使们潜心了解这些作祟的怨灵究竟因何缘故，非要强留人间，甚至不惜灵魂破碎，也要为凶堕鬼。大多数必定有必须要留下的执念，极少会有无缘无故偏要为恶的。

　　无论是怎样的厉鬼凶煞，身死之前也都曾是最平凡弱小的人类，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

　　人死之后三魂七魄并不会立即消散，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亲人朋友的送行，飘荡在人间的魂灵也会慢慢消散，纷纷扬扬去往它们该去的地方。

　　普通的魂灵并不会强留在人间超过四十九日，身死后超过四十九日仍旧迟迟不愿离去的，大多时候都是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

　　当它们的怨气在这无人祭祀的四十九日之内积聚，越积越深，越积越重，三魂七魄因为各种原因亦被冲散，残存的几缕魂魄就会逐渐淡忘生而为人时的那些过往。

　　它们有的会失去善良，有的会遗忘亲情，有的甚至灭绝人性。

　　通常它们只会留下内心的怨与憎，因为只有这两种情感最不容易被遗忘，也最易形成深重的执念，滋生出无穷无尽的怨气，维系住那残破不堪的魂灵，借此强留人间。

　　所以，一般情况下，怨灵大多是生前拥有过七情六欲的人。

　　而今这只却是一个尚未出生的胎儿，此番情形甚是罕见。

　　如此，束灵索便不能直接拷问出这只死婴灵堕凶为恶的前因后果。
　　毕竟死婴灵尚不能言语，且不曾拥有生前记忆。
　　只因它蒙昧无知，尚未出世。

　　云川回身，戴上兜帽，幽深锋利的眼眸凝视着空青，蹙眉肃然道：“看来，我们要进去才能一探究竟了。”

　　“是！”
　　无需再吩咐，空青一边将死婴灵收入囊中，一边将大门处的符纸恢复原样。侍奉了云川一千多年的他做好这一切，便径直上前，叩响赵府大门，为云川引路，入府门。

　　入府门是有规矩的，揽愿阁并非阴曹地府，拘魂使亦不同于阴间鬼差。揽愿阁之拘魂使虽为鬼魂，却也不曾走黄泉，渡忘川，它们如今滞留在鬼门关外的揽愿阁，不曾下地狱。

　　遂既非人，亦非鬼。

　　既非阴差鬼使，便不能任意出入活人宅邸。

　　若其追踪之鬼怪恶灵逃至活人宅邸内，便需主人亲自邀请，拘魂使们才能登门入府。否则便会被拒之门外，任你有通天之能，亦不能随意出入活人府邸。

　　“咚咚咚”空青食指指骨微曲，轻叩三响。
　　这是入府门的规矩，拘魂使叩门三响，无论府邸主人何在，只要府内有活人，闻声必有回响。

　　果不其然，稍等片刻，就听见门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没一会儿匆匆忙忙迎出来一个衣着华贵富态，却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门扉，透过大门的缝隙，鼠头鼠脑的探看门外动静。

　　瞧见来人是两位样貌端庄的清俊公子，便稍稍宽下心来，随后敞开大门，自内走出来，还算礼数有加地作了个揖，变扭道：“小的赵府管家，不知二位公子登门，有失远迎，请教二位此时莅临寒舍是何贵干？”

　　空青心下一喜，此一问便等同于邀请，只肖再寒暄两句，等主家应承下来，便可随意入府查探了。

　　却不曾想，阁主大人语出惊人道：“府上近来是否在闹鬼？”

　　甚好，空青与来人都愣了。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但这并不妨碍阁主大人继续追问：“整个夜游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为何单你府前门庭冷清，鲜有人气？”

　　这位“管家”闻言，皱了皱眉，似是对云川二人冒昧来访，言语又冒犯十分不悦。先前佯装出的和善霎时荡然无存，只听他不耐道：“二位似乎并非我夜游城中人，外来客可去城内客栈下榻，大半夜的，缘故来我赵府敲门？”

　　空青知道自家阁主大人向来不善与人交际，尤其这一千年来大多时候还是与鬼魂打交道为主，都不知道多少年未同活人寒暄了。

　　见势不妙，空青赶忙上前一步，揽过话头，万分体恤道：“管家误会了，我家公子并非有意冒犯。我二人初到夜游城，觉得此地与外界不同，甚是有趣，一激动，便四下闲逛，走着走着不小心迷了路，瞧见您府门外最为阔气，想必此地定是城中大户，非同凡响……”

　　“管家”见这位青衫公子面目和善，礼貌谦逊，不似先前那位白衣素稿，眉目冷厉的公子，言语唐突，气场强大令人心生畏惧，便也逐渐恢复了好脸色。

　　空青看着寒暄的差不多了，嘴角轻起，微微一笑，问：“……因此冒昧登门，欲与贵府结交，不知可否容我二人入府一叙呢？”

　　长夜如此寂静，此地偏安一隅，远离城中尘嚣，不远处还能闻见孩童嬉闹、乐女弹奏和食客喧闹。而此，却静的只能听到几声划破夜空的乌鸦啼叫。

　　静默须臾，只见“管家”面目抽搐一瞬，却仍尽力维持待客假笑不崩塌，咳嗽两声为难道：“请二位公子恕罪，今日恐怕暂不能请二位入府小坐了。”

　　闻言，云川单眉微挑，问：“哦，为何？”

　　“管家”算是明白自己的不适从何而来了，他小心觑着这位衣着朴素，却矜贵非常的白衣公子，勉强答道：“我家老爷近日身体不适，一直闭门谢客，还望二位见谅。”

　　说着，便要转身回去，空青正欲再唤住他周旋几句，却见一道白影闪过，云川袖中的匕首霎时飞出，重重落在了“管家”刚要迈出一步的正前方。

　　变故陡生，吓得“管家”略显臃肿的身体一个没稳住，“哐当”一声，竟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哎呦！”

　　他跌倒的姿势好巧不巧偏呈大字状，那把闪着森森白光的匕首就恰巧插在了身前的青石砖上，距离自己的“子孙后代”只咫尺之距，吓得他险些尿了裤子。

　　云川可没什么耐心在这儿与这人寒暄客套，若非碍于如今的身份，在过去，何处不是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哪儿还用得着这般麻烦周旋？

　　“现在是否能请我二人入府？！”云川厉声如刀。

　　空青扶额掩面，阁主大人该有两百多年没与人打交道了，看来是真的失了耐心。

　　“管家”抬头瞧见是这位白衣煞星掷来的匕首，他两股战战，正欲起身破口大骂，却被一双锋利的眉目摄到，立即噤声。

　　见云川面色不虞，显然即将发作。

　　空青也不再装客套，直截了当揭穿他的假面：“如今整座赵府内，只你一个活人气息，哪儿还来的老爷身体不适。再者，你通身穿金戴银，臃肿富态，哪有几分下人模样？”

　　听了这话，赵老爷眼神闪躲，竟还是闭口不言。

　　这回，空青都要气笑了：“赵老爷，我看您还是赶紧请我们入府吧？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你再迈出一步，下一回，我家公子会把匕首丢到哪个位置去。”

　　边说，还边不怀好意地瞅了眼赵老爷的腰腹以下之地。

　　恐吓果然更有效果，赵老爷一边抖着腿强迫自己站起来，一边噤若寒蝉道：“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我就是赵老爷，又是怎么知道府内只我一个活人，明明……”

　　说话间，瞥见云川极其不耐，那隐在长袖中的手似乎又要抬起来，再掷出什么刀剑匕首的，他可惜命的紧。

　　终于，赵老爷放弃挣扎，深吸一口气，连连躬身，哆嗦道：“有请二位公子入府，有请，有请~”

　　进门前还不忘朝自家大门张望两眼，见的确无异状，复又点头哈腰的往前领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