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愿阁》一捧微尘

1、揽愿阁

　　这是崇海死后的第一千年。

　　时至今日，人世间再也不会有活人记得当年的灭世之战，或许就连历史传说都不再被世人轻易提起。

　　更遑论当年那个成为众矢之的千古罪人——帝王崇海。

　　果然时间是淡忘一切的最佳良药，没有什么罪孽深重的过往，能不被漫漫历史长河遗忘。

　　但，真的都被遗忘了吗？

　　纵使山河变迁，物换星移，普通凡人转世投胎、历经六道轮回，慧根修士潜心修炼、得道升仙，孤魂野鬼飘荡世间、不知归处。

　　有的人，有些事，还是会在心底烙下深深血印，轻易抹不去，轻易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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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红霞泼天而来，微风卷起阵阵涟漪，染红了一片茫茫大海。
　　顷刻间，海天汇成一色，洒在金沙滩上，仿佛天地之间没有一处不浸润着温暖的红艳。

　　唯独岸边孑孑独立的一袭白衣，苍凉孤绝，迎风摇曳。

　　走近些，才会发现，那血红海岸边的唯一一抹素白身影，竟连一头银丝都泛着孤寂的寒意。清清冷冷，少有生气。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云川都会来到这里，站在海岸边独享只属于他的片刻人间。

　　一千年来无一例外，阁内上下鲜有鬼知。

　　若非有十万火急之事，直至夜幕，也不会有人，或鬼，前来惊扰。

　　空青是唯一的例外，他非人非鬼，却伴了云川一千年之久。此时会来这里叨扰云川的也只有他。

　　待其走近，那素白身影才几不可闻的晃动了一下，仿佛在暗示着伫立在这里的并非一樽雕像，而是真正的活物。

　　在行至五步远处，这个身着青衣的男子便恰到好处的停住了脚步，他躬身施礼，苍老的嗓音却从一张英俊挺拔的青年口中传出。

　　“启禀阁主，您此次派遣去各地的拘魂使已纷纷传信来报，多地惊现死婴灵伤人事件，确有幕后黑手在暗中操控。此事蹊跷，恐需您亲自走一趟。”

　　闻言，云川映着艳红金霞的瞳中竟也泛起一丝微光，那是一寸轻易不叫人察觉的晃动，也许还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期待。

　　但在其主人回身之际，眼底的一切波澜都被他悄无声息地掩去，仿佛不曾有过片刻动摇。

　　回首间，他仍是那个清冷孤绝，威严肃穆的揽愿阁阁主——云川。

　　“走吧。”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是那样的森寒幽然，了无生气。

　　他就是这样，这一千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空青觉得云川这个人好像已经没什么活气了。
　　不过也难怪，他们千百年来日日夜夜皆与鬼魂打交道，纵使是活人又还能残存多少活人的气息呢？

　　别说云川了，就连他也日渐苍老。虽说容颜不改，但枯朽的灵魂早已不复往昔。

　　稍事出神，发觉云川已经翩然远去，空青坠后，急忙亦步亦趋地跟上云川的脚步。
　　他们主仆二人，一晃竟也茫茫走过了一千余年。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走走停停。
　　轮回转世，得道成仙，一念堕魔，一念成佛。
　　唯有主仆二人为了寻找一丝微薄的希望，就这般游荡在人间，混迹在冥界，竟也过了千年。

　　这世间，恐怕唯剩空青最了解云川。
　　只因他们是唯二还记得崇海的人。

　　自崇海死后，云川辗转寻到空青，向他了解到崇海生前离开自己之后独自渡过的那些年月。

　　那一年，空青在初见云川的时候这人便已是满头华发。

　　空青是崇海在离世前这世间的唯一一个朋友，他曾经从崇海口中听闻过云川的千万种风姿与气宇不凡，虽说初见云川时任然惊为天人，但绝不应是现在的模样。

　　是怎样的变故，叫一位风姿绰约的得道仙君，洗尽铅华，一夜白发？

　　如今的云川，只是令众鬼闻风丧胆的揽愿阁主，诨名十殿阎王。

　　此名由来，说来话长。

　　千年以前，一场大战，哀鸿遍野。
　　人间沦为炼狱，孤魂野鬼成千上万，战死冤死者有数万众，阴气怨气弥久不散，阴差鬼使根本无暇顾及，十殿阎罗各自为政，互不相服，人间冥界皆是一片乱象。

　　就这样混乱不堪地过了近十年，世间终有一人挺身而出。
　　云川仙君自那日起不再降妖除魔、修仙问道，反倒前往罗酆山鬼门关隘，收伏厉鬼。

　　他雷霆手段，先后降服四个恶名昭著的厉鬼大凶，后将他们一并纳入麾下，助他四处降鬼除凶、拘魂摄魄。

　　那架势，似乎誓要屠尽天下鬼，莫扰人间清净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渐渐地，群鬼间便只要听闻罗酆山鬼门关外的白衣阎罗王皆要肝胆俱裂，逃之夭夭。

　　至此，云川与其下属们的栖身之地便被冥界称之为地狱道、修罗城。

　　后来，云川听闻此事，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或许只是嫌弃这俗名烂地与自己高贵的气质太过不符。便在一夜之间，素手一挥，操纵群鬼在城中建造了一座庞大恢弘的亭宇楼阁，赐名——揽愿阁。

　　据说那是逝者魂归之地，亦是孤魂野鬼的梦中乡。

　　但早些年的传闻中，那是一处恐怖的人间炼狱，地狱之门。

　　揽愿阁究竟是何模样，具体建造在哪里，没有一个活人知晓，魂鬼也并非全都知悉。

　　毕竟去过那个地方的魂魄们，传言中都纷纷被打下了地狱！

　　千百年来游荡在人间的各路孤魂野魄、凶煞厉鬼，只要是出来为祸人间的，无一例外，均被这位阁主大人拘魂摄魄，送入地府，据说有的直接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永无翻身之日。

　　他行事果决，雷厉风行，不仅对恶鬼从不姑息，对留恋人间的游魂更未曾网开一面。

　　所以，相较之鬼府地狱那尚未谋面的真正十殿阎罗王，恶名远播的揽愿阁主，云川的大名更叫群鬼丧魂落魄，望风而逃。

　　虽说众鬼对其颇有微词，鬼怨沸腾，奈何千百年来尚未有更加穷凶极恶之厉鬼横空出世，将其击败，取而代之。

　　遂阁主大人千年来，仍是冥界一霸。
　　无论是厉鬼冤魂，还是妖魔鬼怪，都降服在他的淫威之下，轻易不敢造次。

　　不过……

　　话虽如此，总有那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无知狂野之徒。

　　他们身死，心不死，虽残魂缺魄，却胆敢为祸人间。
　　搅弄得人界鸡犬不宁，被吓死者与日俱增，地府鬼域乌烟瘴气，阴差鬼使焦头烂额。

　　好在，揽愿阁于千年前横空出世，这一切才逐渐得以平息。

　　说来也怪，这人怕恶名，鬼怕凶。自从地狱道、修罗城改头换貌，外界对拥有如梦如幻之美名的揽愿阁逐渐不再惧怕。

　　十年，百年，千年。

　　当年的地狱道，修罗城，早已销声匿迹，而今的揽愿阁，在冥界竟成了颇具美名的极乐净土。

　　它成了人在死后，入鬼门关，下地狱，历经六道轮回之前，停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处短暂归宿。

　　可能年岁久远，总有些不知好歹的孤魂野鬼渐渐遗忘了揽愿阁的前身是个怎样的存在。

　　近些年，越来越多厉鬼冤魂开始偷偷修炼，蓄势待发，为祸人间。

　　前不久，云川便派遣阁内四大拘魂使前往各地，去处理突然冒出的多起厉鬼行凶害人事件。

　　今日有了些眉目，空青才特来禀报。

　　.

　　云川他们到达这座南边小城的时候，早已天幕黢黑，再过一刻便至子时。

　　可这里……

　　这里却依旧灯火通明，小城的人们还在走街串巷。
　　不仅是大人，就连垂髫小儿也三五成群地聚在街边玩耍嬉闹。
　　集市上挨家挨户也都门户大开，吆喝叫卖的伙计精神抖擞，酒家铺子门庭若市，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云川来回逡巡，观察了一阵，不觉微微蹙眉。

　　空青伴在身侧注意到云川的细微神情，仔细解释道：“您也觉得匪夷所思是不是？”

　　“此地名唤夜游城，过去也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小城镇，因它建在明日山下，曾也唤明日城。
　　镇上百姓亦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然而就在一年前，变故陡生，此地频频发生诸多怪事。
　　先是日出而作的男人们在白天浑浑噩噩没有精神，常常无知无觉地就昏倒在田地里或做工的地方；后来女人们但凡白日里出门脸上就开始长各种斑纹，满面皆是，涂抹再厚再好的胭脂水粉也遮盖不住，更有甚者斑纹逐渐生出脓疮，寻遍大夫，药石无医……”

　　闻言，云川不由得脸色更加阴郁，空青却还未禀完。

　　叹了口气，空青苍老的声线显得更加沙哑，他指着街道两旁三五成群蹲在角落里逗弄蛐蛐，哼唱民谣的稚童道：“这还没完，最可怕的是这些小儿，他们只要白天出门玩耍，就会无缘无故地晕倒在地，翻着白眼，口吐秽物……”

　　停顿片刻，空青觑着云川的神情，继续艰难道：“……然后，埋头又把自己吐掉的东西全部吃掉，狼吞虎咽，饥肠辘辘。大人瞧见了，拦都拦不住，孩子们就像是疯了一样。还不是一个孩子出现这种情形，是城中所有孩子全都如此。”

　　这下，云川的脸色已经不是阴郁了，他此刻可以说的上乌云密布。

　　“说完。”

　　空青听到这冰冷二字，就算跟随了云川已千余年，也不免暗自叹息阁主大人当真无趣。自己无非是想要营造一些气氛，稍稍卖个关子，再一一详述。

　　好吧，阁主大人向来无趣，空青只得认命道：“是是是，后来有人发现，只要大家白天睡觉，天黑之后再出门，就都会平安无事。这夜游城城主碰巧也是半个沉迷求仙问道之人，见此情形，还特地上了趟明日山，请来山上道观里的修士在城内做法驱鬼。”

　　“无用。”阁主大人金口玉言，一语中的。

　　空青连连点头：“是啊，这位城主恨不能把整座道观的修士都请来挨家挨户做法了，愣是一个鬼怪都没驱出来，折腾到最后也不晓得究竟是不是有鬼怪凶煞在城中作祟。”

　　二人边说边行，很快到达全城中最为气派的一座府邸门前。

　　满城繁华，仅此一处，幽深寂静，大门紧闭！

　　空青指了指门上牌匾，勉强能从密密麻麻糊了一整个大门的明黄符纸之下窥见一个走字底。

　　轻咳一声，空青略显尴尬道：“城主姓赵，这儿是他的宅子。”

　　“愚昧。”阁主大人严厉批评了一句。

　　空青连忙应和：“确实愚昧，哪有人把符纸贴满整个门框的。”

　　这回，云川没等空青继续废话，无奈看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补充道：“符纸画错了。”

　　“啊？！”

　　空青是崇海离开“沧溟仙岛”后，在外结识的朋友，他并非修仙之人，自是对道家修士一派的东西一无所知。
　　所以压根看不懂这些鬼画符的符纸有什么问题。

　　作为沧溟仙岛的仙君，云川自然对这些小伎俩了如指掌。毕竟，曾经一本本传到下届修士门派道观手中的符咒典籍，有诸多本皆是由云川编撰的。

　　这些空青也略微知晓一二，所以在片刻的讶然之后，便也不觉奇怪了。
　　他只问：“所以并非城中没有鬼怪作祟，而是那些修士们把符纸画错了，没招出来？”

　　云川白衣素裹，负手而立，他沉默肃杀，不消片刻，只微一抬手，左手两指轻拂，那满墙的符纸便纷纷扬扬、四散而落。

　　瞬息后，映入眼帘的竟是整个偌大门框刻满了的鲜红血印，就连门头牌匾上的“赵府”二字，也只独留那一个“走”字底还是原色，未被浸染，其余目之所及皆是血淋淋的红，夜风拂过，竟还泛着阵阵腐臭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