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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方作 ...

  •   锦州首府遂安城,全城戒严,行人一律不许在大街上逗留,不许交头接耳,更不许往城中的瞻涯官邸张望。锦州四战之地,民众对时局更替早便见惯不怪,只听闻前日天色迷蒙之时,城门大开,进来浩浩荡荡数万大军,听说是他们的主公,方作,被灏王手下的炽焰军打败,失了萦州,又匆忙逃往锦州。

      与此同时,还有许多折成小船的纸条顺流而下,被许多河边洗衣的妇人捡到,写着征讨他们家主公的檄文,行文洋洋洒洒,笔调轻慢放浪,用诙谐的词句把他们家主公骂得狗血喷头。遂安城内处处有军士把守,挡不住民众的热情,无论世家子弟或走卒贩夫,一时茶余饭后最爱的便是偷偷议论这文章。

      “将军自幼混迹徐州市井,坑蒙拐骗,娶当地望族虞氏女为妻,更得妻弟虞轼襄助,却多年浑噩,知道二十有五,只仰仗岳家,得一里正虚名也,掌管兵士若何?仅有五个乡村三百六十七明名妇孺而已。”

      “将军声名鹊起,皆因东南谢氏攻打徐州,兵荒马乱之际,抛弃妻儿背井离乡,投奔姚堃帐下,又靠巧嘴从姚堃处借兵,趁着冯姚汶湖交战,攻入萦州,自立为王,数年后再次趁先祖冯衍与东南谢氏争夺徐州,抢占锦州。”

      “将军此人,并无大才,钻空子和捡漏之事倒做得顺当,另行巧言令色、蝇营狗苟之事,更已所谓天命之说粉饰太平。将军自称战神周康王嫡女后裔,其实一派胡言,将军祖上四代长工,三代苦农,姓甚名谁皆有可考,若有天命之说,将军实不应稳坐庙堂。”

      “将军既是剽食之硕鼠,何以假作坠世之火凤?将军不忠不义不仁不信,忝居主公之位,天道不容,是以萦锦二州,灾祸频发,此乃上苍之警示也。今日,小女令瑜不才,斗胆替天行道,把将军的头颅用以供奉苍天,抚慰越地这十年来无端受害的庶民。——灏王之女,平翊郡主冯令瑜敬上。”

      听说手下的军士藏着这檄文不让方作看到,他非要找来看,当即吐血昏迷。除了议论主公不堪的发家史,还有落款的这位冯郡主,也令人大吃一惊,她的祖父冯衍权倾朝野数十年,挟天子令诸侯,冯氏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大,人人都知道冯家有个出色的女儿,可谁也没想到她会亲自带兵上阵杀敌。

      集市上,行人寥寥,酷热难熬,摊贩索性都坐到藤凳上,用蒲扇扇风,也赶去瓜果小食上驻脚的苍蝇,也遮掩着压低了声交流,一片闷声中,忽然响起一声脆响,“冯郡主把主公打得屁滚尿流!冯郡主好厉害!”

      正巧几位士兵走过,众摊贩一时噤声,纷纷循声望去,是个扎着双鬟髻的小女孩,六七岁模样,还拍着手掌,坐在她老实巴交的老爹腿上,扒拉她爹捂嘴的手,嗓音更大地来了句:“以后我也要做冯郡主!”

      下一瞬,她便被一个白巾绿袖的士兵抓着后领子提起来,摔倒大街上,她“哇哇”哭着,她爹也连滚带爬跑出去,把她护在怀里,“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小女儿不懂事,官爷别与她计较。”

      那士兵拔了长剑指着他面门,旁边一士兵笑道:“老家伙你也不懂事吗?妄议主公者,死!”

      “我没错!”小女孩停了哭泣,满脸眼泪鼻涕,眼睛却亮得惊人,不顾爹爹的阻挠,瞪着两个士兵。

      士兵们哄堂大笑,老爹早就抖得不成样子,躲避他们的目光,小女孩反倒倔强得很,拔剑士兵不耐烦了,上前一步对准老爹的喉咙,想两刀结束他们了事。

      “你要是敢杀我爹,我日后一定也杀了你!”女孩大叫。

      士兵又是一阵大笑,“大言不惭哈哈哈哈……下辈子,倒可能有机会。”

      “慢着——”

      千钧一发之际,剑已经抵上男人的喉咙,一声虚弱的喝令,士兵们却面色大变,转身跪下,高呼:“卑职参见主公!”其余民众见状也都跪下,跟着喊参见主公,除了地上被吓傻的男人和他怀里护着的小女孩。

      他们的主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了十岁,夹着数缕灰白的头发很稀疏,玉冠摇晃,像随时会掉下来,面上覆了粉,却盖不住青灰的病气,脖子下的肉耷拉了好几层,再名贵的衣料堆叠,也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走一步咳一声,带着抖动,竟奇异地有种弱柳扶风之感。

      他朝父女二人走来,身后侍从想要搀扶,被他一手挥开,跪着的士兵只好膝行让道,他走到二人面前,缓缓蹲下,父亲已经口吐白沫两眼翻白,仍记得双臂牢牢护着女儿,而小女孩盯着他瞧,天真且莽撞,“你就是方作?”

      “我是。”

      “你是剽食的硕鼠,不应忝居主公之位。”

      众人又是倒吸一口凉气,有士兵冲动拔剑,方作抬手止住,依旧儒雅地笑着,笑意里却平添几分兴味,“我不是。”

      “你就是。”

      “你为何轻易相信敌军的一面之词?若说我之所言也是一面之词,但你当众妄议主公,我毕竟没有立即下令杀了你和你爹,也不算那等心胸狭隘之人吧——你为何不信我?”

      他的语气厚重老迈,小女孩却很是认真地听进去了,大约从没有大人蹲下来这般平等地与她对话,还是个像皇帝一样高贵的大人物,周遭人又都垂头不语,只有她在跟他对话,她便又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觉得自己的确不应该听信一面之词。

      她于是皱着眉头,思量了一番,略苦恼道:“可是,我不知道应该相信谁。”

      方作笑着伸手,食指上一块白玉扳指,小女孩目光被吸引了,她从未见过这么通透的玉,主公说:“一切结论,都要自己体悟过才能知悉,不是吗?跟我走吧,你会知道,我说得不是假话。”

      小女孩一派天真,“跟你走,能吃饱饭吗?”

      “能。”

      “我爹呢?”

      “我会着人好好安置。”

      她痛快地点头,“好,我跟你走。”

      集市内众人便见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跟在主公身后上了马车,士兵把姑娘她爹抬起来,马蹄踢踏,一行人很快便消失无踪,他们几乎以为做了一场梦。

      方作回到官邸,吩咐侍从把小姑娘带下去洗漱,她方才转身,他便支撑不住倒在随侍身上,认命地被搀着往卧房走,侍从樊沛抱怨:“主公舟车劳顿,昨日又吐血,今早刚清醒,怎么突然就要出去转悠?出去也就算了,还在大太阳底下待了这么些时候,真当身子骨还年轻呀!”

      方作讪笑,“不出去转转,这遂安城,乃至整个锦州,都只说我死了。”

      “主公,为何要留下那小女孩?”主公但笑不语。

      卧房里喝了汤药,便有属下来报,查清了女孩的身份,家中人口简单,父女相依为命,老子数年前带着女儿搬到此处,听说是为了躲避北方战乱,在集市上卖煎饼谋生。

      属下问:“主公,那老子已送去医馆,是过度受惊和中暑,不久便能清醒,是不是要——”他做了个杀人灭口的手势。

      “给他一套大宅子,每月百两钱银供着,对他们以前的邻居,说我念他家姑娘伶俐,收去做女官。”

      属下领命告退,走了两步被叫住,主公吩咐:“还有,给她爹的宅子,周遭要有赌场,要热热闹闹的。”

      “是,属下领命。”

      樊沛收拾了空碗,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反而说起另一桩事,“主公这几日缠绵病榻,虞夫人衣不解带地侍疾,如今主公醒了,她还跪在屋前,看着怪可怜的,主公,不如放了国舅爷吧。”

      方作叹息,“樊沛,我与你说句知心话,这些年,多得虞轼打点内务,占据萦锦二州十年,我才能安枕无忧,一把他收监,整个章武城立即方寸大乱,白狐军也军心溃败。可是你说他,既是军师,又是我的妻弟,又自诩出身徐州望族虞氏,不顾幽州的炽焰军迫在眉睫,我的内心焦灼,反而一心北伐,只想夺个收复京师、救出天子的首功,他何曾把我这个主公放在眼里?”

      “说句不该说的,国舅爷何止不把主公放在眼里,也不曾把萦锦二州当地大族放在眼里啊!刘誊也说斩就斩,谁不知道……主公赤手空拳地打拼了许多年,才有了两州的立足之地,这些大族自不能得罪,杀了刘誊,整个锦州大族都动荡啦!咱们现在来迫不得已迁到锦州地界了呢,也不知如何是好,唉!”

      “惟有暂时把他撤职收监,以平息刘培的怨气,我令人斟酌着用刑,也是用心良苦啊,当年汶湖之战他从徐州投奔我时,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傲气些也无不可,可如今,我不得不让他吃些苦头。”

      樊沛道:“主公说得极是,那属下去回禀虞夫人,主公自有安排,叫她不必再跪着了。”

      “不……”方作抬手,转了浑浊的眼睛,食指轻点,“叫她跪,你去大声训斥,说他们虞家,恃宠而骄,目无法纪,她再求情,与她的弟弟同罪而论。”

      “是。”樊沛退下,外头的日光也暗了下来,只余方作,一个人静静坐在椅子上,脊背端得很直,整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中。

      梳洗后焕然一新的小姑娘走进来,穿一身广袖细褶襦裙,是十年前流行的花色,如今不常见了,衣料却是簇新的,她安安静静地对他行了个礼,“主公,怎么不点灯?”

      她的眼睛很亮,方作眯起眼睛,去看暮光中她带着几分英气的眉眼,问:“你叫什么?”

      “我叫小花。蔡小花。”

      “这名字不好,”方作慈和地笑着,抚着她头顶柔软的发,“你以后,便叫瑾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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