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君养成计划失败之后》琥珀翎

16、同道

　　随侍为张禁和廖炬脱下雨篷，冯令瑜趿着靴子走上前，脚步虚浮着踉跄两步，周围人等立即紧张围上，廖炬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冰凉双手冻得她“嘶”了声，用力挣脱。

　　他也不知所措地放了手。

　　冯令瑜站定了，哀求望向张禁，娘亲死后，他是全天下最支持她的人，要她回京乖乖嫁人，她一定会抑郁而死，他不可能这样对她！

　　张禁比一个月前更苍老几分，“瑜丫头，不是叔叔心狠，你如今遭这场罪，差点就没命了啊！军营里到底诸多不便，还是回京去静养吧，养好了身子，怎样都好。”

　　旁人也附和着劝，郡主府的管事董侑缩着脑袋不敢直视她，“小……小姐，灏王得了信，迎你回京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冯令瑜转了一圈，每个人都是一副既心疼又怜悯的模样，她几乎冷笑出声，揪起榻前军医的衣领，狠狠喝道：“说！我已经没事了！我无须回京！”

　　军医跪地，双手合十在额头连连求饶，冯令瑜气得一阵头晕眼黑，闭眼冷静几番，把他扔在地上，坐在榻上，再睁眼时，眼中暴怒消弭无形，只余一片冷漠。

　　她对张禁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若要回京，便杀了我把我的尸身运回去。”

　　张禁叹气，挥了挥手，素文轻轻点头，把桌上铜镜递到冯令瑜面前。

　　冯令瑜垂眸，左脸一大块焦黑的伤疤，只差一点点便烧到左眼，外头刚好划过一道闪电，轰隆隆一声，刺目白光中宛如索命厉鬼。

　　素文带着哭腔道：“小姐，你便听将军的话，先回京吧，灏王下令四海寻找神医邬慈，小姐的脸一定会恢复如初，会比原来更美的！”

　　张禁劝她别再逞强，“你毕竟是个女儿身，毁了脸面，日后回到京城要如何过活？”

　　郡主府的侍从也劝她，他们怕一向好强的小姐受不了这打击，因此小心翼翼，斟酌劝谏之语，怕再度伤了她的心。

　　他们以为她会痛哭流涕，再不济，会压抑着自己的难过，但小姐定定看着镜子，眼中没有半分厌恶，反而……好奇地打量。而后她拾起枕头旁的缎带，为自己挽发。

　　是跟张禁和廖炬一样的男式将领发髻，额头的发全部扎起，伤疤大剌剌露着，她再看了几眼自己镜中的模样，愤怒和悲伤都消去了，像平日一样朝气满满地笑起来。

　　“将士的每一道伤疤都是勋章，我的勋章，就挂在脸上。”

　　劝不动她，张禁只好吩咐无关人等先退下，让她好好休息。外头有小兵们在雨中拉练，张禁走进雨幕中，正想着廖炬说的，郡主这几日跟下士同吃同练，从未躲懒，也未叫过一声苦，这丫头为神箭军付诸全部心血，要她回京，她肯定不好受。

　　当真跟她娘一般倔强，他摇头。廖炬追上他，问：“将军，郡主不愿回京，如何是好？”

　　“随她吧，她不愿意的事，谁也没法逼迫她。也是我想得不周，往后多派一些人手过来，暗中保护她便是了。”

　　“可是……”

　　廖炬还待再劝，张禁已经快步离去，背影微微佝偻，步伐却坚定如山。

　　众人离开，冯令瑜仍抱着镜子，勾着笑意看镜中的自己，帐内只剩下萧恂，室外风雨大作，他跪坐在她身侧，一瞬不离地看着她。

　　烛火忽然被风吹灭，“萧恂。”她清亮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嗯？”

　　“上古有位长宁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因长相貌美，屡屡被人看轻，他做了一副罗刹面具，掩盖自己的真实面容，敌军再也不敢小瞧了他，”她抓住他的手，黑夜里双瞳发着荧荧幽光，“如今，我也有了罗刹面具，并且永远不需要摘下来。”

　　他完好的一只手在她手心里发抖，她却握紧了他的手，源源不断传来坚定的力量，她显得有些急迫，“我不要姣好的外貌、柔婉的性子，我不要对当权者摇尾乞怜，我要把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你能理解我，对不对？”

　　萧恂何止能理解，他只是不懂，她分明是个锦衣玉食的贵族小姐，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帐篷被风雨拍打，四壁晃动，他的心旌也摇晃起来，郡主灼热的眼神追逐着他，非要他给个答案，或者说，非要在一片反对的声音中，挖出一个同路人。

　　他心中升腾一股隐秘的狂喜，尽力使自己呼吸平缓，“我愿意匍匐在你的脚下，做你最忠实的拥鼎，以血肉之躯塑成你登天的云梯。”

　　外头电闪雷鸣，郡主笑了笑，展臂抱着他，颈项交叠，大概胳膊无力，手掌轻轻搭上他的后脖子，手指轻捻他脑后黑发，完好的右脸颊蹭着他，就像一个骄傲的主帅，轻描淡写地奖赏她的士卒。萧恂的血液却在沸腾，他用力掐着自己左手，结痂的刀伤里流下鲜血，剧痛袭来，他才勉强压制身体的颤抖，喉头的呻|吟，以及收紧双臂把她融入骨血之中的邪念。

　　萧恂垂眸，掩下眼中的一片水泽，暂时受挫的郡主低下高傲的头颅，在向他寻求安慰，卑微的他却只能牢牢记住，不可以有自己的棱角，不可以丢了听话乖顺的性子，否则，会被她抛弃。

　　两日后，暴雨稍歇，天还未亮，小兵们便听到了号角声，他们揉着惺忪睡眼，穿戴铠甲走出帐外，空气冷冽湿润，夹着青草泥土的香气，他们的郡主站在角楼上，双手捧着号角，鼓起脸颊吹奏。

　　她穿戴一身银白铠甲，披风在猎猎冷风中飘扬，同色冠冕把长发全部束在脑后，完完整整地露出白玉面孔上触目惊心的伤疤。她的容颜璀璨明艳，遭此变故，精神气没有半分折煞，双眼反而更亮。

　　“神箭军的将士们，昨日梦中，司命仙君抚我发顶，赐我面上伤痕，命我为当世长宁王，令我一统乱世河山，我已再三感恩，”她放下号角，扫视底下一众小兵，“请你们跟随我一起，翻过眼前的睢清山，杀入和月宫，割下方作老贼的人头。我们将一起开创千秋功业，踏出一条通天大道！”

　　郡主把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唤出来，她面容坚定，尾音恰到好处地颤抖，激愤情绪挥洒着，将士们逐渐被感染，崇拜孺慕地看着他们的郡主。几位谋士站在一处，年纪最小的陈鹞和最单纯的杜衷握着对方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朱淳则抱着手臂倚在门旁，面色凝重。

　　“太阳出来了，咱们，开始今日的训练吧！”角楼上响起击鼓声，郡主说完，转身与击鼓的公子相视而笑，踩着鼓点走下角楼，按照平日训练的路线大步开跑。陈麻子最先反应过来，撒腿跟上，而后浩浩荡荡的士兵们跟上。

　　萧恂在角楼上击鼓，目光一直注视着跑在前头的主帅，她失去了很多血，军医说最好静养半月，她只养了两日，便固执地说自己已经好了，一月后进攻萦州的白狐军，不能再拖。她的身子其实还很虚弱，方才大声喊话的时候，手在盔甲下颤抖，他隐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

　　“咚……咚……”他沉默击鼓，左手的刀伤再度被磨破，鲜血染红了鼓槌，滴落牛皮鼓上。

　　战时鼓舞士气的《长宁王入阵曲》响彻云霄。士气果然更加激昂，士兵们脚步轻快，步伐整齐，随着鼓点高喊口号。

　　旭日当空，泥土的水汽被蒸发，萧恂加入训练，小心遮掩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郡主走过他身侧，并未看他一眼。

　　他们住在一起，养病的这几日，她总是目光灼灼看向雨声滴答的帐帘外，她的眼里只有无限广袤的彼岸，他忍痛拉弓，正中靶心，靶子摇晃几下，四分五裂。

　　掌心一直流血，他觉得多有不便，便到厨房寻了块炙热的炭，包着粗布，手掌按上去。伤口迅速结痂，惨不忍睹，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他想起四岁时拨弄娘亲的琵琶，经过繁星楼的宫廷乐师刘甑见了，提出把他带走，“这孩子天生乐感精准，是老夫找寻多年的，吹拉弹唱的好苗子！若能好好培养，日后必能青史留名！”

　　他摇了摇头，舀了一瓢冷水冲去乌血，收拢手掌，归队训练。

　　冯令瑜支撑了半日，便觉头晕耳鸣，喝下素文准备的人参茶，回帐内休息半晌，红菱来报京城来使已经到达主营，张禁将军正与其交涉。

　　她揉了揉太阳穴，正要出去看看，帐外却突然闯进来一人，二话不说把她搂抱着。

　　“瑾娘，你怎么样？我听说你受伤了，便向我爹求了许久，接你回家。你还疼不疼？”

　　无语望天，五大三粗的模样，蚩蚩蠢蠢的做派，必然是她的未婚夫，江湖人称“狗熊王”的王钤。

　　他是个一根筋的人，也许是小时候烧坏了脑袋，思虑单纯如同稚儿，他是一个很好相处的朋友，前提是他的背后不是目前京城最鼎盛的士族，王家。因为皇后之命，自小阿翁便要她与前太子多多相处，而四王之乱发生后，灵帝伏罪退位，他转手便把她卖给了王家。

　　祖父冯衍经营多年，冯氏已是天下最大的军阀，然而在朝堂的力量薄弱，阿翁想要称帝，王家必须拉拢。她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他和王氏族长，王钤的父亲王戎交谈了三个时辰，拟定了一卷婚书，扔到她面前，要她自己往后的命运交付出去，作为两方利益交换的筹码，还要她跪地谢恩，感谢他，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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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呐，疯狂卡文，今晚还有一更，逃脱小黑屋我能行。ps：小瑜的脸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