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品芝麻仙》包子馒头稀饭菜

6、第一个信徒（三）

　　自从江瑶被山神惩罚，桑榆就回土地庙守着。这些日子，土地庙香火比往日多了些，从前半年不见一个，如今三五天来个人，桑榆除了看书练字外，也有些杂事可做。

　　阴雨连绵，福家村又下起细雨，山路泥泞，每座庙宇的信徒都在减少，桑榆无事可做，便清算自己余下的功德。

　　桑榆正兴起时，一个身穿红嫁衣的姑娘撑伞而来，她手里提着篮子，柳眉细长，长得分外温婉。款款而来时，笑靥如花，有山明水静清秀之感，桑榆忘了清点功德，他定定凝视她，眉眼间带着几分哀伤几许深情。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她，但每每相见，必乱方寸。

　　——茹娘，他的第一个信徒。

　　“今日来此是有喜事告知仙公，我……明日就要嫁给李昇！有媒妁之言，仙公不必再为茹娘担忧。”茹娘与李昇约好成亲，她父母双亡，想要什么便来土地庙拜土地公，他总是在梦中显灵，实现她所有的愿望，在她心中，土地公如父如母。

　　桑榆无言，他坐在土地庙中，静静凝视，一眼就像天荒地老。

　　“这些年，茹娘无依无靠，若非仙公，茹娘也无法如愿以偿。”茹娘又从篮子中拿出供品香火，插入供台。红嫁衣非常耀眼，长裙及靴，没有拖地，她转了一圈，抬起宽大的红袖：“不知怎的，茹娘很想让仙公第一个看到我穿嫁衣的样子，至此以后，我为人妇，便要随着李家去彭城。不知道下次来看仙公是何年何月，十六年罩抚之恩，茹娘无以为报！”她笑着笑着竟哭了出来，脱下喜服，一身素衣，脊背挺直，缓缓跪入泥地。

　　福家村没几个人信土地神，只有茹娘知道，他真的存在，十年来，常常入梦，梦里他就像那尊石像，矮矮的，老老的，白胡白发。

　　雨淅沥沥下着，他们一个坐在石像中，一个跪在泥土上，隔着看不见的空间，仙凡云泥。

　　***

　　江瑶这些天过得生不如死，日日在山神殿打转，不是擦神像就是记录信徒送的供品，人手不够还要帮山神清算功德，再一一发到各路神妖手上。

　　自她死了以后，再没有比这更累的时候。

　　大乾王朝再辛苦的平民，好歹有吃喝拉撒睡的时间，江瑶身为土地神却昼夜不分不眠不休一天十二个时辰连轴转，连头牛都不如，牛好歹有草吃。

　　她错了，她再偷吃山神的供品一定吃干抹净不留蛛丝马迹。

　　江瑶在山神殿待了近二十日，一直是底层杂工，也总算搞清山神殿的规矩。食物链顶端是山神，其次是他的白鹿坐骑和从未见过的财神，再底下依次是打着替山神分忧名义来赚取功德的正神、野神以及山精妖怪，至于食物链最底层当然是江瑶这个免费的杂工。

　　山神和他的坐骑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江瑶看到他的次数极少。这日她在山神殿拿着笔墨记供品，耳朵里都是信徒对山神的歌功颂德，土地公桑榆却匆忙前来寻她。

　　这还是江瑶被惩罚后两人第一次见。

　　桑榆穿着天青色衣袍，行走带风，一向和煦的俊脸上罕见冰霜：“江瑶，她是不是来还过愿了？”

　　江瑶有些懵，她在香火鼎盛的山神殿见过太多来还愿的信徒，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她？”

　　桑榆咬牙切齿：“茹、娘！”

　　江瑶回忆片刻，才终于忆起她的第一个信徒：“是来过了，还带着李举人。”

　　桑榆手握成拳，双眼泛红，就在江瑶思考他会不会一拳头朝她砸来时，他声音沙哑问：“他们当日可有提起成亲之事？”

　　——那便以土地神为媒，举人夫人之位为聘，我李昇愿娶茹娘为妻，天地可鉴，土地神为证！茹娘，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江瑶想起李昇那日的话，诚实点头：“确有其事。”她虽然没经历过男欢女爱，可看桑榆那副架势也明白三人之间不可言说的故事，一仙二人，令她八卦之心蠢蠢欲动，“你……心悦茹娘？”

　　桑榆罕见沉默，良久后，握紧的拳头松开，他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平复心情，再次问她：“你觉得李昇其人如何？”

　　江瑶很想说不熟，但望着桑榆那双眼，她脱口答：“二十一岁的举人，彬彬有礼，颇有才华。”

　　桑榆又问：“那…茹娘呢？”

　　江瑶很官方：“温柔可人，善良美丽。”

　　“那你觉得……”他顿了会儿：“他们可配？”

　　江瑶知道不能刺激桑榆，但是想到茹娘李昇送的供品香火又不好意思胡说八道，便只好实话实说：“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堪为良……”配。

　　配字未落，桑榆夹着灵气的拳头便直直落在山神殿的梁柱上，一人都抱不住的柱子硬生生被折断，幸而角落偏僻，无人受伤。江瑶愣愣盯着他的手，想着文弱书生忽变威猛大汉的一幕，还心有余悸，得亏他的拳头没落她身上，她再也不敢小看任何秀气神仙。

　　桑榆收回拳头，表情悲喜难辨，声音夹着哽咽，他像在朝江瑶倾诉，又像自言自语：“你知道吗？我二十一岁时，就是大乾王朝建国以来第一个状元郎，跨马游街，风光无限。天下读书人，未有出我其右者，太、祖钦点文榜第一。”他的眸子骄傲如光，与平日谦逊温和判若两人，“也是那年，我八抬大轿娶她为妻，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我一生平顺，官至尚书，她给我生儿育女，风霜雨雪伴我八十载。我活了八十七年，她活到八十六岁，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江瑶一时有些失神，她终于想起在藏书楼中看过的一本史料，三百多年前，太、祖开国第一次举行科举，那个状元郎的确官至正二品吏部尚书，家风清正，才华卓绝，从未纳妾，儿女双全，之所以将他记录在册，只因他一辈子看起来平淡却顺风顺水，连史官都感叹天下灵气尽聚他家。原来，这个看起来法力低微的土地公就是当初名动天下的状元郎，大乾有史以来第一个不纳妾的状元。

　　“可是……”江瑶还是不得不泼冷水：“那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你是仙，她是人，仙凡有别。”

　　“我知道。”桑榆叹气，声音低哑：“大约是太过圆满，我就是……不甘心。”一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溢出，悄无声息，“我比世间任何人都爱她，凭什么就不能娶她？”

　　“你……”江瑶没碰到过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劝：“打算怎么做？”

　　桑榆苦笑，恢复从前礼貌姿态：“小生前来，就是想请江姑娘帮个忙。”

　　“你说。”

　　“请江姑娘回土地庙看守一日，我想亲自送茹娘出嫁。”

　　江瑶巴不得回去：“我倒是想帮忙，就是山神那儿……”

　　桑榆发自肺腑笑了：“我去同君上商量。”

　　江瑶不知道桑榆怎么商量的，第二日清晨她在大殿擦山神的金身像，刚擦到嘴巴，山神就骤然出现在她眼前。

　　“桑榆把事情都告诉你了吧？”

　　江瑶点头。

　　山神挥了挥袖子：“那就快去快回。”

　　看山神一副什么都明了的样子，江瑶的八卦之心又蠢蠢欲动：“上仙，桑榆三百年前就成土地神了吗？”

　　山神掐指算了算：“是有三百年了，他当时飞升是距离京都不远的镇土地，若兢兢业业做事，不出百年就能掌管一城。”

　　江瑶好奇：“那他怎么如今蜗居在福家村？”

　　山神遥遥一指山下的方位：“因为今日成亲之人。”

　　于是，江瑶又从山神那里得知这个故事的后续。

　　三百多年前，大乾王朝第一个状元郎的夫人八十六岁寿终正寝，状元郎思妻成疾，几月后病逝，时年八十七岁。死后他没有入轮回，而是带着记忆位列仙班，被封为镇土地神。状元郎结识了当地城隍，查妻子转世的下落，百年后，他功德积累到足以成为城土地的程度，他却将功德送予城隍，走不少关系在妻子降生的县里做土地公。他陪着妻子成长，在梦中显灵满足她一切愿望，可是，她终究要长大嫁人，再痛不欲生，也阻止不了。她嫁到另一座城，成为县土地的他无能为力，只能接受天各一方的命运。

　　妻子忘记他，与他人耳鬓厮磨生儿育女，状元郎能做的只有积累功德。又过了两百年，也就是十年前，他功德圆满本可以做镇土地，他却将功德再次献给城隍来到她的出生地——福家村。

　　命运是相同的，就算他再执着，他的妻子这辈子仍然是他人妇。

　　从镇土地到村土地，一贬再贬，直到功德散尽，回天乏术。土地公是正神，再弱小又怎会被一些邪魔歪道欺负，江瑶认识桑榆时，他已经为了满足那个妻子的愿望散尽功德，如今只有能靠给山神做杂事攒功德，若非如此，他连土地公的体面都维持不了。

　　江瑶叹气，不知道该说他太偏执还是恋爱脑。

　　“不知土地神因何叹气？”山神问。

　　“只是觉得桑榆太执拗，三百年，他的妻子早已不是当初那人，为一个完全不记得自己的人散尽功德，小仙觉得不值当。他妻子若知道，定也觉得他愚蠢不堪。”

　　山神笑道：“那在土地神眼里何为聪明人？”

　　江瑶脱口而出：“当然是积攒功德，勤修苦练，有朝一日强大到可以令他的妻子一同飞升，这样两人都是神仙，就没有仙凡之别啦。”

　　山神打了个响指，很是愉悦：“土地神言之有理。”

　　她没有说的是，这样的做法傻归傻，却也令听者颇为动容。

　　*

　　茹娘出嫁，福家村上下都很热闹，李昇家在村上还算富裕，流水宴席连续摆上三日。茹娘是个孤女，幸得李家照顾，一个温婉贤淑，一个情深义重，在村民眼中他们郎才女貌，乃天作之合。

　　那日桑榆早早就到，他一身浅蓝色锦袍，文弱又带着书生气，黑发高冠，丰神俊朗，全然不似茹娘梦中那个白发矮老头。他静静地立在一棵伞形槐树下，身影落寞，悄握拳头看完这场结亲宴，李昇的母亲是个麻利精明的农家妇、李昇的父亲是个老实憨厚的中年人、李昇本人春风得意红光满面，新娘罩着红盖头被人从轿上搀扶出来，身段袅娜。

　　那对璧人当着宾众面，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三百年的沉淀，桑榆以为自己的自制力足够好，可看到她嫁与他人，到底还是意难平……

　　许是曾经太过圆满，才难以接受如今的曲终人散。

　　世人都想成神，可是眼前的土地神在此刻却只想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