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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五章 立尽斜阳(一) ...

  •   站在云州东门之外,恍如隔世。江南四月细雨绵密如雾,烟柳云湖便如含愁少女,暮雪却呆站在城门前,任雨雾渐渐在眉梢眼角凝集。从厌火身上爬上爬下的惊喜,莫名其妙睡死过去未体验到乘风一去九万里的懊恼,居然都比不上近乡情更怯。
      有那么多问题,想问却不敢问,害怕一旦得到的答案自己不能承受,会有怎样的后果?或者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对这样的结果又有什么改变?暮雪茫然走在生长了十七年的家乡街头,神情恍惚,完全忘记了曾经答应墨染要带他到云州好好游逛。焰辰一如既往并不多话,送她至将军府门口,便体贴地拉着满眼期盼的墨染告辞,说要去找客栈。
      守门的家丁已进门通报,下人恭敬有礼地迎上来道:“老爷吩咐过,说六小姐回来了,请直接到无为楼书房。”一切如常,仿佛自己这三天未曾消失过,仿佛不过是自己出门闲逛一番兴尽而回,平淡到似乎自己不过做了一场梦。
      可是腕间的鹅黄布结真实存在着,暮雪握紧的双手隐在离家时所穿的素白衣裙间,微微定神,轻轻叩响书房的门。
      熟悉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前建威大将军司徒南缓缓道:“进来。”
      将军府引水为池,无为楼位于池畔东南,书房三面临池,皆是长窗。此时莲叶新展,开窗之时满室荷香,即使天坠沉云雨雾如晦,也会觉得神情气爽。司徒老将军告老还乡之后,最喜在此吟诗弄文,完全不复以往军旅生涯的粗犷暴戾。
      此时,两鬓渐染秋华的老将军,正坐在临窗的长桌上,捧着一幅画轴静坐,脸隐在门窗紧闭后厚重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听见女儿进来,头也未抬,只道:“你过来。”
      沉默着站到父亲身后,看见画上的母亲,静坐在春花之中,侧首含笑意态温婉,连右眼角一粒朱红泪痣都分毫不差,暮雪忍了半日的泪水终于滚滚而下,偏又倔强着不肯向这个自己称为“父亲”的人撒娇痴缠。
      司徒南叹了口气,对这个一向倔强聪慧的小女儿,不能说不喜欢,但是,或许是自己多年的心结吧,在她面前,总不如在其他儿女面前或亲切或威严的坦然。见她梨花带雨般哭成泪人,不忍道:“小雪,你不要怪爹,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啊!”
      “有什么事情,竟然为难到需要您用自己的女儿去交换吗?女儿的名节生命,都可以不考虑吗?”暮雪的气愤,几乎是带着吼的声音责问,以前,在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面前,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忤逆行为吧。
      “不会的,翃王向我保证过不会伤害你。”司徒南黯然道,“我只是对不起你母亲。”
      “只是对不起母亲吗?”暮雪木然道,“您对我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还是因为,我不是您的亲生女儿?”
      司徒南一惊,陷在花梨木太师椅中的身子不由猛地坐直了,他目光犀利,喝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吗?不会的,她不会说。那是谁告诉你的?”
      那么就是等于承认了,自己真的是像二姨所说的,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所以就是随时都可以被放弃的,怎么样都不被关心的,和这个家毫不相干的外人吗?暮雪一刹间想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撒泼打滚毫无形象都可以。但是眼睛竟然越觉干涩,渐渐连眼泪都没有了,她淡淡道:“小时候有一次和瑶雪姐姐争东西,二姨骂我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后来我问母亲,她虽然不说,但是长大了慢慢也懂了,只是没有真正去确认过。”
      您叫大哥“青儿”二姐“澄儿”,叫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姐姐“瑶儿”,却始终只叫自己“小雪”,母亲说那是因为自己最小,所以有这么特别的昵称。现在才知道,您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把自己当做“孩儿”吧,连这样微妙的称呼,都是要将自己排除在外的吗?
      司徒南缓缓将手中的画轴轻放到书桌上,转身打开一扇窗,静池里莲叶舒卷,亭亭如盖,这清雅的味道曾经是她最爱的啊。于壮年之际辞官还乡,只为了她喜江南烟雨;引水为池遍种青莲,只为她爱荷香盈袖;放下战刀,而立之年重新拿起书卷,只为和她吟诵相和。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自己巧笑温婉,却始终只把自己当成哥哥,而自己竟然也恪守承诺,十七年来从未对她有过越距之举,空守着夫妻的名分,连她唯一的女儿都不是自己的,这样的事情,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
      “你是谁的女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长在我司徒家,你还叫我爹,”司徒南背对着暮雪,扶在窗棂上的手猛地收紧,“我已经做主,将你嫁为翃王侧妃,五月初二是好日子,翃王府会来接你过门,你好好准备一下。”
      暮雪的心像被父亲收紧的手捏住一样,胸口闷得透不过气,这四月黄梅天的铅云沉甸甸地压下来,无从闪避。想到底,也不过凄然笑笑,提起裙裾跪下去:“既然父亲心意已定,女儿不能不遵父命。多谢父亲做主为女儿找了一个好归宿,请先受女儿一拜,谢父亲多年养育之恩。”
      语毕,也不管司徒南有没有转身,径自拜了三拜,复又含泪道:“小雪愚昧多年,恳请父亲告诉小雪,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司徒南深吸一口气,仿佛又从荷叶幽香里看见当年景象:血肉模糊的同伴的尸体,战场上被染红的大地,锋利长刀砍到骨头里的沉闷声响,刀锋上一个一个豁口,到后来锋刃都卷了,握刀的手再也挥不动,可是敌人还有那么多,杀也杀不完。被鲜血迷蒙的双眼,透过重重敌人身影,居然看到一名绝美的白衣少女,俯身拈起一朵凋零红花,侧首微笑。
      那是怎样诡异而惨烈的相逢?十七年来噩梦与美梦交织,总也忘不掉那样场景里纤尘不染的一笑,司徒南默默转身扶起女儿,缓缓道:“你的母亲始终未曾告诉你,这个秘密我守了这么多年,如今你将出嫁,便由我来告诉你吧。”
      “那年,西夷滋扰边境,来势汹汹,我大齐朝发兵三十万,誓将西夷荡平。我身为左营一个小小军侯,自无法幸免,当时你大哥青锋刚满七岁,你二姨怀着瑶儿,才三个月。”雨丝绵密,渐渐大了,变成雨点敲在荷叶上,如遥远记忆里的战鼓声声。“我被派往南线,驻守屏川,原以为大军压境,取下小小西夷易如反掌,没想到西夷暗中勾结了戎狄和岭羌,战事异常艰苦。”
      “有一天,情报有误,我和左营青龙部两千兄弟中了岭羌的埋伏。那一战真是惨烈啊,从正午杀到傍晚,整个山谷里都是残肢断臂,血流成了小溪,我身边的兄弟一个个都倒下了,就在我也快不行了的时候,我看见了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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