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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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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少年时,有一次曾随着馆涵仙君在人间游历,管涵仙君好酒,除了随身携带自己酿的桂花三发,还特别喜欢品人间的各种美酒。他几番下凡游历,费尽心思搜集佳酿,但每一次他都是边品边摇头,一张嘴不停地吐槽:“啧啧啧,如今人间的皇帝喝得都是些什么呀,怪不得越来越昏庸无能。”
馆涵仙君从一开始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渐渐转为了无奈,到最后他携着仅剩的一丝希望,带着涉世未深的我潜入了当时天下盛名的月牙山庄。
那时候,月牙山庄的庄主还是无言公子。
这个无言公子也算是一个传奇人物,江湖传言他自出生便带着病体,长到三岁时,病症逐渐显现,他的左脚竟比右脚短了一截,随着年岁增长,差异也随之增大,到了最后连行走都难以独立完成。
天下名医均束手无策。
无言公子,应当是个很悲情的公子。我感叹不已。
馆涵仙君摇了摇腰间的小葫芦,一路上吹着口哨,满面的笑容:“越是这样,越能够发愤图强,一心一意地去做某件事情,比如酿酒。希望这次不要再让我失望了,不然我一定会变成一个脾气很差的神仙。”
“平日里也没见你脾气有多好。”
“你这丫头!”
馆涵仙君与我化了模样,又凭着他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混进了月牙山庄,不费吹灰之力就见到了无言公子。
出乎我意料的是,无言公子模样虽不是顶尖的俊朗,却也是精神奕奕神采焕发,显得十分清朗,全然不是我腹诽的那种颓废样子。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登门拜访的那一日刚好是他大儿子的生辰,但无言公子没有广开宴席,略备了一些水酒好菜,就府内自家人庆祝一番。
我与馆涵仙君算是不请自来。
馆涵仙君见了,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咧开了一张嘴,像个老熟人道:“真是赶得巧了,这酒是庄主亲自酿的吗?”
无言公子看着很好说话,不仅热情招待,还很善谈,与馆涵仙君你一言我一语,从天南说到地北,大有一见如故之感。
我坐在一旁,觉得这小寿星乖巧又可爱,忍不住出手逗了一逗抱了一抱,想不到小娃娃怕生,眨着大眼睛看了我一瞬后竟哇哇哭了起来。
馆涵仙君立马逮着就取笑我道:“没生过娃娃的姑娘,连抱个孩子都不会。”
我羞红了脸,闷闷地把孩子还给庄主夫人。
无言公子将酒杯举起敬向我,馆涵仙君抬手一拦,看我时充满了挑衅:“酒量浅,你这一杯她就倒,等会离开扛着太麻烦。”
我气得牙都发酸,狠狠回瞪了他一眼,可他说的却不是假话,我只好继续闷头啃菜。
无言公子淡淡一笑,侧身凑到夫人耳边,低头交耳了几句,夫人向我望了一眼,那眼中盛着浅浅笑意,夫人站起身离开了餐桌,回来时手里捧了一个翠绿颜色的酒壶。她将酒壶放到我的面前,还是那样温浅的笑意。
“宋姑娘,你试试,不会醉人的。”无言公子道。
馆涵仙君一双眼盯得亮晶晶,我忐忑地拎起酒壶将酒倒入酒盏,闻之没有酒的味道,反而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像花又像茶,平生第一次闻到这样的味道,很新鲜、非常与众不同。
馆涵仙君对这一趟很是欢喜,临走时他的腰间小葫芦里装满了“茶酒”,他很心满意足,所以故意将桂花三发留在了月牙山庄。馆涵仙君的桂花三发,一万年才开花的月桂,一万年才滴露的雪盏,再加上天帝赏赐的龙灵魂气,是个人人都觊觎的好东西,小妖若是吃上一口修为能增数十年,而凡人若是吃上一口,别说天生残缺的病症,就连将死之人也能立马生龙活虎。
馆涵仙君是出了名的小气抠门。月老曾经花尽心思地想尝上一口桂花三发,被馆涵仙君揍得好几天下不了床,天底下的因缘乱成了一团,天帝跟天后得知后大发雷霆,但也是拿馆涵仙君没有办法。
谁让月老自己心思不纯,把歪脑筋动到馆涵仙君的头上,自己找罪受,谁也帮不了。
如今,这一趟,馆涵仙君也算是跟无言公子结了缘。
“你是要助他修仙吗?”
“说你笨,还当真不聪明,修仙哪有这么容易。”
“多少妖魔鬼怪觊觎着你的桂花三发,你就这样把酒留在月牙山庄,难道不怕引来邪祟?”
馆涵仙君步子猛然一停,若有所思般,一时点点头,一时摇摇头,突然“啊”的一声,郑重其事道:“以后这个山头就归我管了,看谁敢动他们。”
于是,我成了馆涵仙君当上山大王的第一见证人。
那天,离开月牙山庄时,满月当空,星辉照耀,就如今日一般。
子虚,就像这皎皎的明月,当空将我照拂得心里充满了愉悦,好似那茶酒的清香如今又再次萦绕在心口,久久不散。
我看了看子虚,抬首又看了看月。
好的记忆,真的会永不阑珊。
如今,有子虚在我身边,我觉得这是件很开心的事。
夜色虽浓、人潮却丝毫未减,行走间,子虚的手背轻轻划过,冰凉的肌肤霎时一片火热。
“怎么了?”子虚见我模样怪异,关切地问道。
我讪讪笑着:“风凉,不小心灌了一口,不打紧。”
子虚眉眼处稍了一点笑意,领着我又去了一处摊子,商贩见了他一脸亲切,热络地介绍着摊子上的物件。
“公子好眼力,这是我这摊子上最稀罕的东西了。”
“不过是颗珠子,有何稀罕之处?”与一般的珍珠相比,真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
商贩满脸堆笑,热情依旧得介绍道:“别看这颗珠子外表不起眼,看起来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这可是鲛人的眼泪幻化而成的泪珠,二位公子想必也听说过南海神君大战鲛人族的仙说吧。”
子虚点了点头,语声中透着一丝振奋:“枯水一役写得很好。”
他说到枯水一役,我立马就想了起来,这枯水一役写得正是南海神君率领一万海将对战十万鲛人族的仙界大事,兰寄仙君当年那会儿因为赌球输了司命好些个银子,就日夜不停歇地拼命写传奇话本子,那些年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进了兰寄仙君的话本子里,而南海神君大战鲛人一族震动三界九州的事,自然也没有放过,还被当成了重要情节,极尽能事地发挥。结果那本《九天神战》不仅在凡界卖脱销,就是在九重天上据说也是传阅读很高,我有幸从月老那儿得了一本,看了也是很佩服。
真的事儿被写得仿佛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半真半假的被写得仿佛完全是真的,而那些假的地方则写得情意切切、感人肺腑。作为一个读者,当时的我也很渴望一求兰寄仙君的墨宝。
可鲛人是不会流泪的,那么又何来泪珠一说?
我虽知根知底,可眼见着子虚渐渐流露出喜欢的神色,却让我不忍心去拆穿了。
我从袖中掏出仅有的一枚小碎银递到商贩小哥的手中,“小哥,你看这银子够吗。”
小贩很有眼力见,见我目光夺夺地看着他,他眼神变了变,随即又覆上笑颜,连连道:“够!够!我这就给您包装起来。”
子虚轻轻按住了我的手:“明知是糊弄人的,怎么出手还这么大方。”
我笑着看他:“觉着你喜欢就买了,而且这枚碎银子可能还可以让这小哥吃喝不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他就不需这么辛苦营生了。”
子虚轻挑了挑眉:“你以为他挣的银子比你少?”
我有点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想要去把银子要回来。
子虚轻笑了一声,将我拦住:“这笔钱记我的账上吧,毕竟我赚的比你多。”
我竟无言以对。原本想报答他的收留之恩,买个称心如意的小东西给他,却没想到头来花的还是他的银子。委实有点挂不住脸面,我这个神仙当得有点窝囊,这要是被师傅知道了,指不定他老人家要怎么说道。
子虚接过商贩小哥精心包装了一番的鲛人泪珠,含着浅浅笑意看了看我,将小袋子收纳妥当:“心意之物,子虚定当好生收藏。”
见他如此珍视,我心中的不快随之一扫而光。
逛逛瞧瞧,渐渐地走了好一会儿都不觉得累,从西小街走到了主城街,又从主城街走到了东小街。东小街这边的地界似乎人气差一点,没有西小街那边人海密集,但因为人流少,反而很适合悠然闲逛。
热闹有热闹的好,清闲有清闲的好,两者取一,全凭个人一时需求。
此时此刻,风正清、夜正宁、月正魅。
走着走着,子虚忽然停了脚步,我抬眼,看到他面色微微一怔,一双眼闪闪而动望着正前方。
远远望去,东小街的尽头,一株火红的槐树立得分外显眼,枝繁叶茂、层层叠叠、顶天而立,火艳艳的色泽飘在夜幕里,仿若涅槃而生的凤凰。
这长势当真气势磅礴,令人叫绝。
远远看去,槐树下,站着一位穿着绛红长裙的姑娘。
那姑娘也好似察觉到有人在望着她,转过身来,也将我们望着。
凄楚的双眸,让人生出怜爱。
子虚微微垂了垂眼,侧首对我道:“遇见了个老朋友,不知道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他向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行事做派也都很沉练持重,许多事情也是经过再三思虑方才有所行动。即便如此,那些心底里的思量也都是放在心底里就决断好的。
像今天这样,很少见。
我的性子又是个不喜欢替别人拿主意的,我想了一想,对他道:“对与错,好与不好,万人眼中万种评论。但随你自己心意行之,总是不会后悔的。”
他点了点头:“也是,君子有礼,不避亲疏。”
走近了看,才发现这姑娘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粉色长裳,裸露在外的一双手似被冻得直发鸡皮疙瘩。
我当即脱了外衫,跃跃上前想要为她披上防寒。
可谁知这姑娘脸色刷得一下惨白,惊恐万分地往后退,我老脸一热,心尖一凉。
这难得的风雅之举,怎么不被领情呢。
子虚顺势接过我手里的外衫,解释道:“易琴莫怕,我这位朋友没有恶意,早秋夜半凉,你穿得单薄了一些,还是披上免得着凉了。”
姑娘眼中仍是戒备地望了我一眼,后又转而亮眼汪汪地凝着子虚,接过长衫,道了声谢。
“怎么只有你一人在此,你府上的婢女侍从怎么都没有一个在身边?”
这叫易琴的姑娘像有难言之隐一般,踌躇了半晌,才眼眸微闪着道:“你明知今日已不同往日,又何必如此多问,我自不知道该如何答你。”
子虚面色微微一动,闪过一丝愧疚:“以往说的话,一直都是算数的。”
姑娘冷冷哼笑了一声:“算数?华大人好大的口气,好傲慢的言语。你我的父母曾为你我订下婚约,誓言旦旦、言犹在耳,你自小聪慧好学、刻苦勤奋,为了能匹配于你,我自不敢怠慢,琴棋书画无一不是自幼就勤勉学习的,我也不曾多看其他男子半眼。一心盼着及笄之年,与你做得良伴。可你呢?”
子虚道:“是我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我愿意再道一声歉。”
易琴姑娘眼中水光轻闪,薄唇紧紧抿着,微微颤了一颤道:“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你在意吗?三年了,你可问过我,哪怕一句过得好与不好,这样的日子受不受得住?”
我眼见着她眼中慢慢汇集的水光,实在觉得自己不该在此打扰二人,舌头在齿间打了个转,找了个借口道:“风吹得我眼睛好像进沙子了,我去一旁捣鼓捣鼓,你们慢慢聊。”
子虚点了点头,轻轻拉了一拉的衣袖,轻声道:“你且自己游逛一会儿,我等会去寻你。”
他这番说辞应该是三言两语没有办法跟这个姑娘诉完前情旧事的意思,我了然颔首。
他另一只手伸过来握了握我的另一只手,掌心似有硬物磨蹭,垂首一瞧竟是一枚明晃晃的小金锭,我眼睛一亮。
他笑着看我道:“只怕你等得饿了。”
想起方才经过的一家糖水店,顿时觉得肚子是有些饿了,我笑着收下了小金锭子,欢欢喜喜地与他们告了个别。
有了银子有了底气,也就克制不住馋念,就愈发觉得饥饿难耐,恨不得施展法力飞身而去,眼下任性不得,只能加快了脚步。
所幸,我前脚刚到,就有一桌食客买单结了账,也顾不得店小二尚未收拾妥帖,挨着小木凳一屁股落座。望着搁在墙壁上的菜名牌子,顺着喜好挨个儿点了不少。
店小二看我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张口都打了结:“敢问公子,是几人共食?”
我指了指自己,但又立马想到了子虚,于是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晃了晃,温文有礼地笑着道:“两人。”
店小二那吃惊地神情在半路上硬生生给吞了回去,很善意地提醒道:“公子,您点的这道一叶轻舟我们晚上是没有供应的,因为这道甜食里的辅料在晚上会变味,不宜食用,所以我们只在白日里供应。”
“原来如此,那就依你。”我摸了摸咕咕乱叫的肚子,舔了舔唇道,“小二哥,麻烦上菜快一些,我这肚子耐不住饿了。”
店小二很是勤快,一边张罗着吆喝一边收拾残桌,另一边又得帮客人下单子点菜催菜上菜,这么勤快的帮手,怪不得掌柜看着始终笑脸满溢,无怪乎店里这么有人气,虽然也因中元节的缘故,来往的客人很多,但最终一家店得不得人喜欢,除了菜品令人满意之外,服务也很重要。
掌柜的手底里不仅有这么一帮勤劳肯干的店小二,还十分有头脑地在店中辟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戏台子,听闻平日里也有说书的先生会在台子上讲评书、论传奇。但说书先生人红价高,现在的凡间传奇话本子十分流行,很多说书先生就算是照搬着兰寄仙君写的话本子来说戏,也很受大众追捧,这里头讲得好的、讲得妙的、讲得引人入胜的自然就水涨船高,动不动就是千金难求,所以一般的店子是请不起的。但相比之下,请个小戏班子则是物廉价美了。
如今,这戏台子上站着一男一女,均是书生模样的装扮,眼下演的是一出分别戏。
这戏我看过多回,情节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不同的人演,但故事都是一样,可每一次瞧着却还是能听得入神。
馆涵仙君曾笑话过兰寄仙君,写的故事永远都是悲剧收场,专门骗取凡夫俗子的眼泪。
但兰寄仙君一直都置若罔闻,依旧为了偿还时不时欠起的银子而笔耕不辍,有一日他问我,本来是可以相爱相守的两人,可他却要硬生生拆散,是不是很不道德。
我懒洋洋地伸了伸懒腰,挑了一个可口的桃子滋滋咬了一口,方才回他的话道:“你为了还债去写故事,要什么良心。”
他先是一愣,而后摇了摇头轻轻一笑道:“很多好笑的事,笑了就忘了;很多很难受的事,很多年后想起来却还是依然难受。这便是尘根。我们是神仙,要这些在凡间才用得上的良心又有何用。”
至此以后,他写悲欢离合再不手软。有时候大半夜,都能听到他的忠实读者,边看话本子边骂他惨无人道,郎心如铁,但他的话本子却越来越畅销,面世的数量也爆发式增长。
兰寄仙君成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产写手,名声大噪,一时风头无两。
此方得师命留在人间已快有些时日,不知是否也染了尘根,今日听这戏,不由得哀怜起戏中一对苦命的蝴蝶。千人万人里,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成,能化作蝶比翼双飞的,又有几人?
而我一个神仙,连寻一个人都寻不到,我很是感慨自己的无能,凌采歌我到底该怎么去寻你,导魂册也不给我点提示,真是愁死人。
一思及此,胃口就淡了,吃了两个蟹黄包就没了动筷子的念头。手支着,一门心思地听戏,渐渐得入了,直到感觉到有人轻轻推了推身子,才恍然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