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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雪中影 ...

  •   一张清俊的脸映入眼底,心忽然就悄然动快了一些,我还有些怔愣,子虚已经走到我跟前,只见他轻轻笑着道:“可是乏了,怎么一转眼就无精打采了。”
      “戏唱得好,听得专注了。”我堆了堆闲散的笑意,说得有点懒洋洋。
      “戏是好戏,但惨了一些,若是每一对掏心掏底的恋人都是这般的际运,委实叫人心寒。”子虚说这话的间隙招来店小二,命店小二换了一壶新茶,沏了两杯,一杯推到我眼前,另一杯则搁在了他自己手里,茶水是暖的,带出一缕缕的茶烟,幻化着,有种飘渺的意境。
      我伸出手捂了一捂,嘬了一小口,温茶入喉,暖意瞬间直透入心肺,感觉周身都暖了起来,心满意足道:“好喝。”
      子虚看了一眼满桌子的点心,开口问道:“是做的味道不合心意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剩下。”‘”
      我不好意思地道:“花的是你的银子,我不好一人独食,正盼着你来……”
      心里推演了半晌子,找了一堆的说辞,继续南北调地扯着:“还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把你给盼来了,你,你快坐,我们一起吃。”
      子虚带着笑意望着我,大概是被我的这番“虚情假意”打动了,竟也真得落座,他拂了拂长袖,伸出手来动了动筷子,夹了一只顶肥美的猪肘子放入我碗里,然后又给他自己夹了一小块桂花糕,桂花糕入口后他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夹了一小块。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是斯文,不像我那般风残云卷,没有规矩。
      可看他这样子,对待事物的用心和细致,让人不由觉得那些原本稀松平常的物件,因为他的目光,都有了不同的价值,这感觉还真是神奇。
      我又仔细瞧了瞧那桂花糕,忽然便觉得它美味可口了,心动得很想尝上一尝。心想至此,不由地一直盯着那桂花糕,看它的纹理,连带着开始数着有多少粒糖粉……
      子虚含笑,将最后一块桂花糕夹到我碗中,道:“做得很清口,甜腻适中,配上这壶海棠春,风味独特,在别处是吃不到的。”
      刹那间,我该是红了脸的,只觉得耳根子发烫的蹊跷,我这般没脸没皮地又吃又住,在外边了,还得劳烦主人家布菜伺候,可心里却生出欢喜来。
      毕竟馆涵仙君说过,承情也是一种美德与修养。
      在他府上住了这些时日,对他的一些习惯也渐渐有所了解,子虚虽然没有特别的嗜好,处事也不张扬,但他对衣食住行却是向来讲究。
      他原来是特地为了配这桂花糕而让店小二换的新茶。
      我吃了一口,喝了一口,才知这其中的奥妙。这样的讲究,甚好。
      “方才那姑娘叫夏易琴,是林都夏府的二小姐,她父亲夏将军与我父亲都是紫微先生的门生,我父亲虽年长了夏将军十余岁,但他二人却一见如故、感情深厚如亲兄弟一般。那时我母亲好不容易怀有身孕,巧的是夏将军的侧室当时也怀有身孕,他二人就立约若是生得一男一女便结为夫妻,若是同男或同女便结为兄弟或姐妹。”子虚淡淡地喝茶,淡淡地说着话。
      我没有想到他会跟我讲这事,可他说起,我便认真地听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继续道:“可我并不知情,小时候第一次听说此事时,我就坚决反对,也多次表示过不愿结亲于夏家,与夏易琴也刻意保持距离,希望断了她的念想。我以为自己做的够寡情薄意,够叫人心凉,只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事到如今,人家姑娘还是对你念念不忘。
      我在心里替那夏易琴叹了一口气。
      子虚吹了吹茶沫,无限感慨道:“只是没有想到,在我坚决反对亲事之后,夏府就惨遭变故。夏易琴上面有个哥哥叫夏联书,生得也是一表人才、能文能武,文学才华比之一般贵胄子弟要好上一筹,许多贵家千金都芳心暗许。当时不知怎的,夏联书与侯雪凌看对了眼,非卿不娶非君不嫁,闹腾了一阵子。”
      夏联书、侯雪凌,这两个名字,我怎么好像有些印象,但很模糊,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
      “可没过多久,侯家因为谋逆一事受到牵连,满门被灭,连带着夏府也受到了波及。夏将军在朝中彻底失势,平日里来往频繁的那些人彻底没了踪影,就是在路上碰到也能避则避。”
      “世态炎凉,人情淡薄,趋利避害,不外乎如此。”这些都是人间很平常的事,我淡漠地应着。
      子虚深深看了我一眼,也点头赞同,语声里隐隐透着一丝沉痛:“夏将军是何许心高气傲之人,他受不了这样的变化,一心想着寻机会再建功立业重振门风。”
      我问:“他可寻到什么机会了?”
      子虚深吸了口气道:“机会是寻到了,但却不是个好机会,就在三年前,他请旨追随前左相李辰儒前往百断山剿杀鬼兵,但一去便没有了音讯。”
      百断山。
      我心里一惊,那可是魔族与人间的边界地带,凡人肉体凡胎,遇到魔族的人,是个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竟然还要去剿杀鬼兵,也不知是谁想出主意。
      “这夏将军多半是凶多吉少了。”魔兵行事素来狠戾,吃人不吐骨头。一把骨头都寻不到,当然连个身份也辨认不出。我暗暗深叹了口气,替这位夏将军感到惋惜,铮铮铁骨的一代武将,余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遭遇。
      子虚眼神暗了,语声也很是怅惘:“夏将军没了,夏府就彻底没落了,府上留了夏老夫人跟夏将军的两位妻妾,然后就是一些衷心的仆人,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一个可以主持大局的人。”
      “墙倒众人推。”我也叹气,“想来这些年,夏姑娘应该过得很不容易。”
      子虚道:“夏将军不是个奢华的人,吃穿用度人情往来分寸都有拿捏,所以家里还略有些资产,只是多半是些土地跟店铺,都需要人手运营,但是夏老夫人她们根本不谙此道,更何况老人家年事已高,想要上手从头学习,也是力有不逮了。所以夏老夫人就将这些产业都交给了她的外甥打理,而他们一家子的营生也就都倚靠在了这外甥身上。”
      将经济大权交由他人手中,这与寄人篱下其实并无分别,虽然消瘦的骆驼比马大,但总归不似当年风光,吃穿用度缩减也是情理之内。
      但好在,人还算是活着的,希望总还是有的。只是这夏将军去了百断山,也与死了无异。夏易琴姑娘能仰仗的除了她自己也只能是未来的夫家了。
      但看她今日瞧子虚的样子与神态,只怕时至今日她确然还没有放下。
      我看了看子虚那害人不浅的面容,在心里又叹了叹。
      任哪个姑娘,能对他轻易忘情呢?
      子虚又夹了其他糕点放入我的碗中,我正要打断他的好意,一翩翩少年公子恰巧出现,端着一壶酒朝我们这边遥遥走了过来。
      子虚起身拱手道:“范兄。”
      “子虚还是这么多礼,我是不是打扰了二位的谈兴。”来人一边笑说着一边已经毫不客气地挑了位置坐下,身板挺得笔直,坐在了我对面,一双眼盛满笑意,精光闪闪,有意无意间竟是在打量着我,“这位小哥倒是面生,容在下先做个自我介绍,在下范枫,字凤音,喊我凤音便可。”
      我虽长了他们二人一千来岁,但放到人间,我这模样仍稍显稚嫩,遂拱了拱手道:“凤音兄,在下宋阮,尚无表字,直接喊我的名字就好。”
      凤音哦了一声,但没有追问的意思,别开了话题又与子虚寒暄了起来,说得无外乎是一些琐碎的事,再带一点朝中事务。看起来这位凤音兄也有个一官半职在身。
      但基本上都是范凤音滔滔不绝地讲,子虚淡淡地听,略略点个头。讲到激情处,凤音还会捎带问我一句:“宋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其实我听得不大仔细,注意力都在戏台子上,但这时也不过凑个场,我就含笑应衬道:“是是是。”
      范凤音见我这么捧场,很受用,欢欢喜喜再跟子虚接着天南地北,说得眉飞色舞,精神烁烁,左手捏着酒盏,右手挥着筷子,挑的竟都是我爱吃的糕点。
      而他咧着一排洁白的牙齿,吃得也是毫不收敛,那糯米翠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塞。吃完了还要兴致极高地点评上一二,“这这,这味道还是这么的接地气!好吃,子虚、宋小弟,你们怎么不动筷子啊。”
      子虚淡淡笑着道:“凤音兄若喜欢,再点上一回吧。”
      范凤音的笑容扯得更开了,立马摇摇手将店小二招来,呼啦呼啦地又点上了许多菜品。
      若子虚不是这般大方,我跟小虫子也没办法在他府上蹭吃又蹭喝,想到这一层面,我这脸皮也热了一热,对于这位凤音兄的理所当然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二人谈着公事,我听得不太感兴趣,便又将注意力移回了戏台子上。
      此时已换了戏目,这回演的竟是兰寄仙君写的“乱破乾坤”,名字听着有点乱七八糟,但实际上故事却很是热血,主角虽出身显贵门阀世家,但不得重视自幼便吃尽苦头,凭着缜密的心思和隐忍的性格,历经千辛万苦才锋芒展露、随后几次生死逢劫、一路征战,最后成为九州霸主。这书仔细看了直叫人热血沸腾,师傅他老人家当时看得简直废寝忘食,恨不得年轻个万把来岁,化身成书中的人物,斗一斗这天地间的浊气,也做一回人间难得一见的当世豪杰英雄。
      此书我也很是喜欢,兰寄仙君将主角诠释的十分到位,不一瞬,我看得便入了迷,迷迷糊糊之间,晃出了层层叠叠的人影来,天地虚晃着一道道的金光,无数的天兵天将立着,整齐又肃穆。
      心里头蓦然一惊,眨了眨眼,眼前景致消散,还是在人间。
      凤音感慨道:“真怀念从前的日子啊,那时虽有边境之乱,但各个好儿郎都是豪情满志,不畏艰辛苦难,追随着李丞相,那时的陈国才是世人所恋羡的盛世大国。不像现在,短短三年时光,奸人当政、人人自危、国力衰弱。”话说一半,跟着戏本唱了一段,“你说这世道啊,容不下人说真心实意的话啊,是多没有意思啊。”
      他眉宇间凝聚了不少的苦闷,我心念一动,斟了点酒敬向他道:“虽容不下,可凤音兄却也敢说了,宋阮敬佩你。”
      一干而尽,他微微愣了愣,旋即展颜道:“我这人实干太差,就属嘴皮子动得勤快些,而且子虚兄为人谨慎有度,酒后言语,尽数都是些玩笑话罢了。可这玩笑话却得宋兄弟如此赞赏,我怎么的也要为自己的这点文墨承了你这杯水酒的情谊。”
      店里的客人也慢慢地减了,看着夜色浓得也是该休息的时段,结了帐,就准备着回府。
      范凤音与我们拱手告别,远远的就看见有辆规模不小的马车正候着,果不其然,接的正是他。
      范凤音意犹未尽,还说下次再约时间相聚。
      子虚笑着应承了下来。
      看着马车渐渐远离,我跟子虚开始往回走。
      华府离得不远,我吃得又有点多,正想散着步回去好消化一下。
      子虚抬眼看了看当空散着皎皎莹华的月,目中透着一股子的惆怅,清清淡淡的声音响在夜空里:“凤音所言其实也是我心中所想,若是李丞相还在世的话,一切应该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
      “这位李丞相是死了吗?”他们两人口中的李丞相听起来应该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
      子虚道:“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夏将军请旨追随李丞相前往百断山剿杀鬼兵的事吗?”
      我恍然:“原来你们口中所说的这位就是…可也是一样没有回来,音讯全无?”
      “其实五年前李丞相就先行去了百断山,可自那以后,便没有了踪影没了消息,当时圣上还是太子,尚未登基为帝,太上皇也就是当时的圣上心急如焚,当即下旨封锁一切关于李丞相的消息,另一边又不断派人前往百断山探查消息,可一晃两年过去,半点消息都没有探查到,好似李丞相在天地间忽然消失了一般。这时,禅言道的人出现了,也就是静安道长的师傅云松道长,云松道长向圣上告知了关于百断山的传说。”
      真正有道行的修道之人对于魔界略有知晓,也是在情理之中。
      “所以就派夏将军前往百断山救人了?”
      子虚摇了摇头:“凶险万分的事,事到关头,没有人愿意去领这个风险,只是夏将军那般处境,加上他一直都不信什么鬼神之说,所以含了满腔热血请了旨。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无论是夏将军还是李丞相都没有回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虽然没有回来,但我想着终有一日还是会再相见的。”
      “会的。”我不能破坏仙规戒律去告诉他魔界的事,但也不忍心破坏他心中的希冀。
      我看过那么多的话本子,也听过那么多的人间尘事,早就不相信所谓的好人有好报了。
      司命一支笔,人间事纷纷。
      夜深浓,凉意愈发显现,也不知是今夜玩得太尽兴还是心里头搁着差事,睡意全无。九重宫阙、明月环伺、清光辉耀,柔得人心上漾出一层水波来。
      仔细一算,在华府也呆了好几日,正事没做成,好吃懒做的人间小米虫当得却很理想。我汗颜了一把,将导魂册翻出,全神贯注地对着那书,若我诚心诚意,是否可以再给我一些线索呢。
      “愿以我诚心实意,乾坤立动,以解我惑,祭苍生大地、九州三界。”将周身仙力灌注,凝聚汇集成念,再次启动导魂册。
      屋内似有微风拂动,一颗心悬在当空,渐渐地,导魂册有了响动。
      淡色的白烟从书卷里溢出,一阵巨大的念力将我往白烟里拉拽,任凭我如何以仙力抵抗都于事无补。
      一眨眼,漫天的皓雪飞舞在眼前,夜很暗,暗得似乎天地间只有墨色与白色,雪花一片又一片急速坠落,贴在我的手腕上,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冰寒透过肌肤,往血肉里渗入。
      彻骨的寒意让我所有的神思惊醒。
      “这是哪里?”我还来不及继续诧异,两道踏雪的急促脚步声随之而来。
      动了动仙力,还好一切正常,我将自己隐藏了起来。这就是当神仙好处的,躲人很一流,偷听也很方便。
      “你真的要走?”女人的声音,颤抖之下夹杂着恋恋不舍,还有一丝渴求。
      雪影中,立着一个男子。玄墨色的长衫外面罩了一件白色的狐裘,让那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容显得更加惨白,他将长发高束,脸部的整个轮廓毫无保留地呈现,细细一看,他的眉峰并不高挑,细长的眉好似微微皱着,拢着一种忧愁。他的眼虽是细狭的桃花眼,却不妖魅反而散着一种清淡的冷漠,而他的唇很削薄,司命说这样薄唇的人生性薄情寡义。
      我莫名想起了子虚,他的唇是淡淡的霞色,很薄,但时常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浮现在唇角。
      薄情寡义,子虚会吗?
      男子没有说话,继续迈着步子往前走,也不曾回头,但步子迈得很慢,眉梢也越来越皱。
      他如此为难的样子。
      女子忽然快步移到他的身前,拦住他的去路,在这样冰寒彻骨的雪天,她穿得很单薄,浑身都在瑟瑟发抖,她的眼,睁得大大的,黑瞳里闪着熊熊的光,照耀得夜都亮了几分。
      他的眼暗了一暗,下意识就要移开,女子骤然伸出手来紧紧拽住他的衣袖,见他眉心猛然一皱,惊慌地松开了手,只敢虚虚地贴着,可刹那又紧了紧手上的力,死死抓住,像是抓住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下定决心,不愿放手。
      “带我一起走。”她近乎哀求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间逸出,卑微如埃。
      男人却面色如旧,水色无波,冷淡道:“大婚将至,不要再这么任性了。”
      “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眼泪滚滚而落,跌入积雪中。
      “我,不欠你什么。”他狠心地扬手,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件死物,天地弥漫着一种令人特别难受的滋味。
      我看得眼热,却无法做什么。
      她凄凉地一笑:“八年的时光对你来说算什么呢,李辰儒,为何八年前将我捡回来,给我不曾期望的,却又在八年后生生夺走。我也是个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我这里也会疼、也会痛,就算是个陌生人,也不至于如此,对不对……你为什么对我就这么狠心,这么残忍,这么的无动于衷。”
      男子头也不回地步入雪夜里。
      女子哭得无法自持,到最后,我听到那女子望着远处渐渐消失的身影说道:“李辰儒,我们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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