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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落子无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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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宸王府所在在街区快出了贵冑云集的圈子,但自连翎回京后名声见赫,时至今日已然是满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得人物。
京城百姓或不知晓内惟宫事,但却瞒不过那些耳聪目明得朝堂诸公。此刻两人却不避讳聚焦在王府的诸多视线,一人拎了一坛酒在王府的房顶坐了许久。
去岁秋日寒雨,今时又闻旧过。两人依偎在一处,任流云划过天际,直至酒坛空落才又下来。
得知真相之时连翎更多得是轻松,被“帝星”之名束缚了二十余载,如今终于可以释然。
他也忽而觉得好累,酒入愁肠间曾经的种种苦难纷涌而至,泪水落在了谢簌黎的掌心,苦涩交杂着哽咽声淹没在唇齿间。
“你不会再被天命束缚了,”谢簌黎如此说,“过去不值得沉湎阿翎,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谢簌黎被酒意搅扰反而没了困意,看着连翎睡下后,她自己去了院中静坐。
春日里的王府草木兴盛,虫鸟环鸣,来京城的这一年在这多宅邸里历经了太多个无眠夜,让谢簌黎不由得有些怀念北境的三关,怀念东郡的故园。
短暂得偷闲被皇帝口谕的抵达打断,她同来传信的卫瑾如抵达正厅,与尚未离开的端国公一道接了承圣帝的口谕。
大致意思就是他仍会将两府视为股肱之臣,不会薄待半分,这口谕名义上是皇帝安抚顾、姚两府,另一层用意则是希望婚约照旧。
两人没有正式定亲,皇帝也不好明指,但他需要姻缘关系来把控南境的安稳。
“这皇位坐的也是够累的。”送走了传谕的礼官后谢簌黎嘲弄道。
姚勰看着她站立在门口的身形,宛如一柄刚硬难折的剑,经年风霜挫平了她的棱角,却折不断那根剑骨。
他轻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她的肩头,又叮嘱了一两句。
这些年轻人会走出一条和父母辈不一样的路。
宸王府昨日静谧,京城中却已然风云更替了几个来回,一连串勾结外贼的朝臣府邸被禁卫军严防死守,但还是让早有准备又隐藏得深的平郡王连岐侥幸出逃。
自一事后,这人虽在京城中却不在人前露面,谢簌黎他们都知道,隐秘在暗中的对手才是最危险的。
平静随着夜枭惊飞流走,街角转弯处传来铁骑奔驰的轰隆声,守夜的凌青在廊下倏然睁眼,谢簌黎顿了手中演剑的动作望向莞园外。
晨雾裹着未褪的夜寒漫过石阶,却在府门处突兀斩断,被悍马勒蹄的嘶鸣声生生劈开。
鱼贯而入的传旨禁军的皂靴碾碎青砖缝里新结的蛛网,谢簌黎立在正厅前,只见来人是个面生的禁军首领。
她略一侧脸,一旁的徐映压低声音道:“此人是禁军副将官宁舟。”
徐映与其交际也只在连翎归京时宫门前那一面,这位官副将在禁军中中也一直是不温不火的存在,没听说有意偏向谁。
只是谢簌黎却嗅到了佟贵妃宫中独有的安神香的气息,不知是否因来取匆忙,代表着皇家脸面的禁卫军靴底居然染上了红泥。
脚步声骤停的刹那,官宁舟的眸光已将眼前女子上下扫过,开口道:“你们王府还真是托大,小小女子竟也能迎候圣谕。”
这居高临下逼视的目光本是灼热尖利的,偏对上的是谢簌黎那深不可见暗涌的眸光,她嘴角上还噙着那得体的笑,恍若在三九寒霜烈焰间浇上了一盆冷水,逼得官宁舟不得不放下高傲的姿态。
谢簌黎依旧没有动作,她身上穿着现今京城贵女中时兴的缎样,广袖却遮不去她的锐利锋芒,只见她款款落坐在了府中人搬来的椅上。肘支在小案上单手斟茶时,宽阔的袖口滑落没有琳琅配饰,只有腕间狰狞的伤疤。
在她行云流水的这番动作运作中,徐映等人悄然离去,正厅满院独留下落花流水,和一干肃杀威严的皇家禁卫军。
官宁舟的佩刀突然撞上谢簌黎的茶案,泼出的茶汤在青石板上蜿蜒淋漓。
但谢簌黎面前的茶盏却岿然不动,官宁舟却被迫举刀欲要抵住攻势,才堪堪停在三步之外。细观下桌案上移动的痕迹清晰可见,那力道蕴含内功的霸道非常人可比,遑论还能控制得当不止瓷杯破碎。
况且这还是她有伤的左手发出的。
眼见官宁舟站定,谢簌黎慢条斯理的提起杯盏,将茶汤一饮而尽。她的指尖在杯上得纹样处描摹,这才说出了第一句话:“官副将何必如此心急,不如坐下喝杯茶吧。”
官宁舟的眼光直直落在她腕间的伤疤上,目光之灼热似乎要将她盯穿,这么多年行走江湖,谢簌黎不是没受过男人得凝视。入京后的几处势力对她也多有探寻,只是这般唐突的冒犯还是第一回。
她敛眸轻笑,落袖遮住了半个手掌,持重端正的坐在了主位上,虽是坐立,气势上却不输分毫。
在下属面前被落了面子,官宁舟心头怒火滋生:“怎么,宸王殿下是打算抗旨不遵吗?往日殿下是陛下兄弟血脉相连,而今…”
他见谢簌黎无所动作,继续挑衅:“而今不过是被灭的异族所生的庶子罢了。”
随着上前的脚步他的刀缓缓从鞘中抽出,吞口处嵌着得血玉,映着眼底的杀意猩红。
忽而掌风而至,喘息间谢簌黎已至近前,右手按在了他的刀柄上,外泄的威压逼得臂力悍然的禁卫军副将一寸寸收回了刀鞘。
鹤唳声传于青锋间,应辞剑出鞘的寒光逐一掠过每个人的眼前,最终被谢簌黎握在身后,她低头吟笑,道:“官副将该站此处等候殿下。 ”
她推后半步,露出那张美艳的脸,没染胭脂的薄唇上下张合:“再敢擅闯王府内院,我这个不懂规矩的女流可就要真的动剑了。”
在谢簌黎抽手转身后,佩刀再次出鞘,蕴藏怒意的刀锋与应辞剑悍然相撞。
“宸王不叫你在绣房摆弄针线,倒惯养出你的任性妄为来。”他压低嗓音,刀锋突然诡异上挑。
谢簌黎嗅到刃口血槽中久粹的腥气,混着安神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左手有伤不欲强撑。躲过一击后纵身越开,落地的刀锋震碎了坚硬的石地,正是她适才落脚之处。谢簌黎也不托大,应辞剑光转瞬间如银河倒泻而下,那劲气迎上凶猛的刀锋,扩散开的威压让坚若磐石的禁卫军都不由抬手挡住风沙。
檐下的风铃剧烈摇晃着,角门处漫入浸漫松烟墨色的官袍,踏地疾驰的脚步声随着官宁舟的刀鸣暴呵加快。
满庭肃杀得禁卫军似得了指令般岿然归位,官宁舟仍沉浸在战斗中,他观摩过谢簌黎在公主招亲时擂台上的比武,也知谢簌黎善用快剑境界也在自己之上,而自己能做的就是在力量上的压制。
他出刀狠绝,每每都是致命的杀招,谢簌黎担心波及旁人不敢全然施展内功只能硬抗。在她退到桌边时,一只手拦在了她的后腰与桌楞之间,另一只手与她同握住了应辞的剑柄。
衣袖飞扬间,官宁舟收刀退后又下跪请饶:“属下唐突,请殿下恕罪!”
谢簌黎将应辞剑收鞘,在连翎仔细得打量下她小声说了句“无碍”,却仍逃不过眼前人的目光,最后在众目睽睽下连翎竟大方的牵起了她的手。
“本王倒不觉得唐突什么,官副将冒犯得是谢大人。”
连翎的语调如在朝野般运筹帷幄,官宁舟这才觉得背后冷汗直冒,不知适才为何心头冲动,竟在宸王的地盘动他的人。
“好了,”见官宁舟伏地不言,谢簌黎说,“只是切磋而已,我没什么事,况且官将军还有公务在身。”
她给了连翎一个安抚的眼神,自己抽手退到了连翎身后。
王府诸人以连翎为首跪迎圣旨,这是一道任命连翎为主办,追击窜逃出京的平郡王连岐的圣谕。但所用的兵马,协助的副将均不是连翎的亲信,而是官宁舟所率的这三百禁卫军。
帝心猜忌可见一斑,他不再信任连翎这个留着异族血脉的兄弟,更忌惮他所能调动的兵马将官。
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
“臣领旨。”浑厚得三字随着叩首,从他口中吐露,落地如雪崩裂,惊起了西墙外最后一只寒鸦。
圣旨落在了他的手中,连翎忽然抬眼轻笑,这个曾让外族铁骑闻风丧胆的将军,几番沉沦后仍逃不过背后皇权的摆布。
雨中新生的地锦被禁卫军进入的动作碾碎,连翎已换了轻甲战靴,在谢簌黎正替他扎紧披风的系带时。连翎抬手将碎发替她拢在了耳后,擦过得指尖尚残留着汤药的清苦气,是她担心连翎这遭未恢复心神就要经历搏杀备下的稳固本源的药。
“京城的风雨,总爱打湿故人衣衫。”连翎忽而感慨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
谢簌黎手上的动作没停,问:“是药太苦了?”
“是我们这对苦命鸳鸯的命太苦了。”连翎自嘲道。
连翎虽这么说,眼底却漾着松快的笑意,谢簌黎见他这般屈指弹向他眉心,却被他稳稳擒住手腕,又转成了十指交握得姿势。
这时连翎从袖中摸出了个金质镂空的镯子,上面还嵌着几颗价值不菲的玉石。
“皇嫂叫我给你的,这可是好东西,”正说着连翎便将镯子套在了谢簌黎的腕上,“又要辛苦你等我回来。”
“应该也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吧。”谢簌黎又抬头看了一遍自己熟悉不已的那双桃花眼。
春日的天气说变就变,雨随着马蹄声而落,连翎正了正斗笠,最后回身看了一眼谢簌黎,她没有撑伞,就那般站在雨幕中。
他朝徐映和凌青那边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快劝谢簌黎回去。
随后他策马的身影在谢簌黎的注视间消失在街角,急行的禁卫军犹如一道黑色的烛龙蜿蜒向前。谢簌黎凝视腕上的镯子,上面的宝石排布成星图状,正如同当年那道毫无源头的语言,将无数人的命运扭转。
寒意满布在莞园的草木间,垂落珠链的生机中又夹着肃杀,应辞剑光一次次割开雨幕,直至暴雨浇透了她的早生麻木的心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