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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帐中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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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京四朝古都,集天下繁华于一身,权贵世族更是数不胜数。方小侯爷的家世,放在先朝倒是无比尊贵,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这一朝,已经只是个空有爵位的不入流世家了。
能尚得公主,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福气。
即使小侯爷当时百般不愿,但仍是被母亲按着脑袋点头了。
这位老夫人身具三品诰命,荀阿瑜出嫁那日太后大手一挥,加封为一品秦国夫人,可谓万分荣宠。
因着这层缘故,荀阿瑜刚嫁过去的那一年,老夫人待她确实是不错的。直到第二年的冬末,她的肚子还是毫无动静,才让只有方小侯爷这个独苗的侯府躁动起来,
记得那是岁首当晚,老夫人将她唤到房中,苦口婆心的诉说了这些年来教养独子的不易,又提到了天上的老侯爷,涕泪齐下,说虽然对不起长公主,但侯府血脉不可断绝,只好先委屈长公主了。
老夫人保证,哪怕妾室生了儿子,侯府的女主人也只有一个,小公子小娘子们的母亲也只有一个。
她当时是怎么同意的呢?荀阿瑜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年过三十的自己早已褪去了年少时的锐气,所奢求的东西亦是一减再减。只要不再像过去那般,被父皇和皇兄当做一件漂亮美丽的货物,便已是很好了。
侯府的第一房侧室,就是杜衡。
这时荀阿瑜才知道,杜衡原名王穗婉,乃是太后母族一个不起眼的庶出小姐。因着这层身份,加上她很受侯爷喜欢,老夫人便做主抬为妾室,不到一年又有了身孕,老夫人更是欢喜,上禀了太后,直接成为了侯府的侧妃。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直到荀阿瑜去世前,侯府一共有了二十房妻妾。其中有外头的良家女子,风月场里的歌女舞姬,还有荀阿瑜身边的人。
原先那些随她陪嫁出宫的一个不落,除了杜若。
杜若一直待她忠心耿耿,即便她那个风流成性的夫君一再暗示对其有意,也是装作没看见。
老夫人还是顾着侯府脸面的,在她看来,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即便荀阿瑜再不得夫君宠爱,也依旧是正妻,不是妾室们可以比拟的。
所以,在老夫人在世的几年里,侯府后院的莺莺燕燕虽多,但从未出过什么大事。就这一点来说,荀阿瑜还是十分感激她的。
后来老夫人因病去世,荀阿瑜的日子才艰难起来,乃至最后闹到了要休妻的地步。
小侯爷给出的理由是不贞。
偷听到父皇和皇兄的谈话的时候,荀阿瑜以为自己看清了人心,却被杜衡由内到外狠狠地刺了一剑。那时她可笑的认识到,原来她自以为是的看清,不过是肤浅的表面。人心何等难测,岂是她所能看透的。
从那以后,荀阿瑜便将心思移到了花草树木身上。
草木虽不语,犹记故人情。
白箫就是这时候来到府上的花匠。他言语不多,很会侍养花草,有时荀阿瑜心情尚好,就会传他到跟前,说些此间道理。
她自问心中坦坦荡荡,从不曾与其越界,也不曾生过男女之情,却被泼了这样皂白不分的污水。
议政殿上,面对夫君的指责和质问,皇兄怀疑的目光,还有大臣们暧昧不明的眼神,她撞死在盘龙金柱上,选择以死明志。
她这一生都由不得自己,最后的死亡,倒是自己选的。
死后,荀阿瑜的魂魄盘桓了一些时日。她看到皇兄惩处了无事生非的侯爷,看到自己被追加谥号,风光大葬——埋在方氏祖坟中。
再然后,她便回到了过去:父皇驾崩那年的冬日。
算算日子,顶多半个月,国丧就要来了。
再一次嘱咐杜若好好养着身子,荀阿瑜走了出去,望着天边四合的暮色出神。
上辈子,她唯二对不住的,一是萧既明,二是白箫。
前者在她下嫁皇兄幕僚沈公子之时,一人一马当街抢婚,被治了个不敬皇室的罪名,流放北疆。
荀阿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引起了这位异姓王的注意,以至于他愿意为了自己触怒龙颜。
待她好的人不多,每一个她都记得。
至于白箫,则是因为她而无端地背负了骂名,尽管皇兄最后没有找他的麻烦,但他仍是死了。
怎么死的,荀阿瑜并不知晓。一开始那几天,她的魂魄只能在议政殿附近行动,等到她好不容易可以离开皇宫了,就从侯府下人口中得知了花匠的死讯。
我不杀伯乐,伯乐却为我而死。总归,还是自己欠他。
“公主,公主!”守在门口的小德子连滚带爬地扑进了门,正要往正殿跑,一抬头却见公主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他忙扶正头上的笼冠,倒豆子般说道:“方才清凉殿那边传来消息,说皇上龙体抱恙,公主快过去看看吧?”
“父皇身体向来康健,怎会......”荀阿瑜脸上尽是关怀之色,心里却是冷笑了一声。
小德子四下看了看,附耳道:“听说和丽贵嫔有关,皇后娘娘已经赶着到清凉殿了。”
杜衡听得庭中的响动,快步从殿中出来,见到小德子那副慌里慌张得到样子,不满道:“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瞧你那样儿,省得别宫看我们笑话。”
“我的杜衡姑姑,这时候就别埋汰小的了——快跟着公主一块儿去清凉殿吧!”小德子着急得不行,一个劲儿催着荀阿瑜快走。好像皇帝不是“抱恙”,而是马上就要驾崩了一样。
当然,后面这句不能说出来。
小德子行事素来风风火火,心肠却是好的。荀阿瑜以前不喜欢他这副急躁的性子,后来才知道他的好处。
熙和宫是备着车辇的,一路紧赶慢赶地到了清凉殿,外面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不少人。荀阿瑜粗粗一扫眼,就注意到了好几个熟人。
她这半个月都在宫中养病,连皇后的早安都不曾请,更别说见其他人了。时隔十几日不见,众人都觉得颍川公主似乎变了许多。单说身上的服饰,往日她是最喜华丽的,每次露面皆是满头珠翠,艳冠群芳,生生将合宫的春色都压了下去。
这一次,却青衣蓝裳,发间一支形式简单的素银步摇,倒是有几分清雅之丽。
身为大魏仅有的公主,荀阿瑜的身份不可谓不高。哪怕这些人名义上是她的庶母,她却是无需向她们行礼的。略一点头,荀阿瑜便在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踏入了清凉殿。
过了道屏风,就是皇帝休憩之所。她的父皇躺在龙榻上,脸色乌青,旁侧一边是为他把脉的太医,一边则是皇后和太子。
下面,还跪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妙龄女子。
“瑜妹妹,”太子勉强对她一笑,“你也过来了?”
荀阿瑜抚平额角发丝,眼底满是惊惶:“父皇这是......怎么了?”
这话触动了皇后的怒气,她柳眉一挑,恶狠狠地瞪了地上女子一眼:“还不是丽贵嫔干的好事!”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皇后深呼了口气,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示意荀阿瑜到她身边:“瑜儿,你自幼养在本宫名下,一如亲生。丽贵嫔所做之事不宜外扬,对你却是无须隐瞒的。”她顿了顿,才道:“贵嫔季氏,擅用禁香,损及龙体。着废去封好,暂且关押于宜春宫中,待陛下醒来再行发落。”
听得皇后对自己的惩罚,季氏身子一颤,正欲开口分辨,已有两个大力宫女捂住她的嘴,连拉带拖的将她带下去了。
皇后拍拍荀阿瑜的手,安慰道:“别怕,陛下乃真龙天子,岂会被这些旁门左道所害。前儿个,你父皇还说看中了一户人家,要给你赐婚呢。”
不等荀阿瑜回答,她又道:“好了,你身子还未大好,就不要在这儿久站了,回宫去吧。”
一番话说得温柔贤惠,真不负母仪天下之名。
上辈子,荀阿瑜就是这样被她劝回去的,往后直到父皇驾崩,都没能再见一面。
皇后,为什么不想让自己同父皇见面?
以前没有考虑这个问题,现在,却是令她满心疑惑。
微微一笑,荀阿瑜盯着皇后柔情似水的双目,说道:“母后这是什么话,父皇抱恙卧榻,儿臣为人子女,自当是侍奉于前的。”
皇后笑容一僵,“瑜儿......”
“瑜儿想孝敬父皇,皇后何苦拦着。”
苍老的声音自屏风外传来,殿中的人忙迎了过去,向满头银丝的太后问安。
太后去年就腿脚不便,鲜少离开自己的长宁宫。但对于宫里的几位皇子公主,她一贯疼爱,不分生母。荀阿瑜小时,还时常到长宁宫去玩耍。后来长大了些,皇后管教甚严,别说长宁宫,长乐宫都不许随便出去。直到满了十六,父皇将熙和宫赐给她居住,才算重获自由。
皇后殷勤地扶着太后到榻前,只看了自己的皇儿一眼,太后便忍不住拭起眼泪,哽咽不已。
“李太医乃是杏林名手,陛下定会无恙的。还望母后保重身子。”皇后还待再说几句,太后就开口打断道:“这是吾的皇儿,不是你的,你自然没吾担心。”
皇后脸上有些挂不住:“母后......”
太后却不想再听她的话,转身问:“李太医,陛下情形如何?”
李太医长叩于地,回道:“所幸丽贵嫔用的药不多,臣开副方子,休养些时日便无大碍。”
太后长舒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句“佛陀保佑”。
荀阿瑜却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丽贵嫔点的香中加入了一味十分霸烈的虎狼之药,人现在看着是好的,心脾却已是伤透了,几乎无力回天。
“皇祖母,”她上前一步,如幼童时那般同太后撒着娇:“瑜儿想为父皇侍疾,略表孝心。”
太后慈爱地拉过她的手,“正好,吾对后宫里头的妃嫔也不太放心。瑜儿如此,甚好。”
一旁的皇后,眼底的阴霾又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