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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掌上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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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雪天路滑,一身娇气的荀阿瑜便没有出门,整日倚着她那镶了八十八颗南海珍珠的湘妃榻,懒散地数着妆奁中的钗钿打发时间。
熙和宫里点着西域特供的沉水香,四角并榻前点着五盆足足的炭火,既暖和又亮敞,外面的人甫一进来,几乎要分不清春秋四季,阴阳昏晓。
更别说柜上三尺高的北海珊瑚,身下垫着的织金锦缎,脚上踩的金缕绣鞋,腕间套的和田暖玉,人间富贵皆集于这间宫室之内,映托着她的云鬓花颜。
从熙和宫的摆设,就足以窥见荀阿瑜是多么的深受圣宠。
她是大魏皇帝唯一的女儿,已故生母曾一舞倾倒京城,翘袖折腰,身段婀娜,一入宫便封作容妃,荣宠六宫侧目。
可惜自古红颜难白头,生下荀阿瑜不久,容妃便因病去世,空留一座皇帝为她专门修建的绿腰台,惯看花开花落。
母妃逝世后,荀阿瑜被寄养在皇后名下,视若嫡出。
她继承了容妃的好样貌,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眉如翠羽,眼含秋水,肌胜白雪,容华若桃李。端的是回眸百媚生,倾城判不赊。
这样一位美人,哪怕不喜欢,娶回家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何况她还是大魏仅有的公主,封邑大郡颍川,光是每年的赋税都足以让绝大部分人心动。
是以,自打荀阿瑜及笄以来,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驸马的位子看。直接或间接,委婉或明示的求婚者几乎可以绕京城两圈。而疼爱女儿的老皇帝千挑万选,终于从一堆人中龙凤中给她选出了顶顶优秀的那个。
南阳侯嫡长子。
这便是荀阿瑜的第一个,未婚夫。
然而,定婚才两年,南阳侯就起兵造反,其子更是大言不惭,说颍川公主凡胎俗物,不配嫁予将成为九龙天子的自己。
既然他这么不想做人,老皇帝下旨命淮北王平叛,不到半年就送南阳侯一家去见他们的列祖列宗。
为了安慰爱女,老皇帝又给她加了三百户封邑,并许诺会找一个比南阳侯嫡子更好的良配。
老皇帝的行动力很强,不出一年就看好了人——丧妻多年的威武大将军。
却说这威武大将军,荀阿瑜还没出生的时候就上了战场,一路浴血厮杀,生生从罪臣之后爬到了武将第一,可谓大魏一等传奇人物。
可惜大约是因为杀的人太多了,先是死了发妻再是没了独子,年近四十的威武大将军一身孑然,偌大的将军府连点活气都没有。
体恤臣下的老皇帝立马就将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召回了京城,加封为柏乡侯,下旨赐婚。
杀神配煞星,正是天生一对。
然而这位杀神终究没能镇住公主,圣旨还没捂热乎,就被发狂的坐骑带下了山崖,一命呜呼。
威武大将军的葬礼上,老皇帝痛哭了一场,追谥他为“武缪侯”,恩赏全族。
尽管全族只剩下几个一表去千里再表去万里的远亲。
连鬼神皆憷的大将军都被克死了,前朝后宫传起了一些流言,无非是“颍川公主乃天煞孤星”“命格太硬”“累及亲友”,还把故去多年的容妃拿出来说事。
这下子老皇帝可怒了,严惩了散播谣言的宫女太监们,并且飞快地给她挑了第三位驸马。
这一位是当年秋闱的探花郎,貌比潘安,文如江淹,老皇帝看了一眼,就觉得如此郎君,只有我的宝贝颍川能与之相配。
看上他的第二天,新晋探花郎淹死在护城河里,被冰冷的河水浸得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生前的丰神俊朗。
事不过三,自此荀阿瑜凶名远扬,朝中大臣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或子侄被老皇帝选中,魂归九泉。
好在老皇帝似乎也歇了为女儿择婿的心思,如今三年过去,年过二十的颍川公主仍待字闺中,不知能镇住她煞气的人出生了没有。
妆奁中,有三十九支缠花金钗,十七镶玉银钗,点翠钿子二十一副,其他的步摇华胜总计三十整。
“公主,小厨房的晚膳已经做好了。”熙和宫的大宫女杜衡挑帘进来,含笑道。
荀阿瑜没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接着把玩铺了一桌案的头面。
她面上的笑容僵了一僵,这几日不知怎的,向来性情温顺的颍川公主不给皇后请安便罢了,连对
她这个自幼就贴身服侍的大宫女也没什么好脸色。
五日前皇上赏了盒南海珍珠下来,要是按照平常的惯例,杜衡这个大宫女也是能分上一两颗的。
毕竟她可是皇后亲口派到熙和宫来做事的,讨好她就是间接的向皇后示好。但最后,本该是她的两颗珍珠却落到了杜若那小蹄子的手上。
偏偏半个月前公主不慎落水,是杜若那小蹄子冒死救上来的,她到皇后跟前哭诉,反而还被斥责了一顿,说她未能救主,才让公主这段时间和她离了心。
这也不能怪她啊,那湖水又深又冷,下去怕是骨头都冻裂了。也亏是宫里奇珍药材多,公主才能好好坐在这儿,那小蹄子可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听说东宫的储妃已经选好了,宫里怕是不久就要有喜事呢。”
荀阿瑜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像是对她的话毫不感兴趣。
杜衡心底暗骂了两句,脸上倒是笑容不变,一派恭敬。见荀阿瑜手边的白玉杯空了,忙殷勤地提起茶壶满上,掏空脑子想着有趣的话。
不想茶水才倒了一半,荀阿瑜就抱着小手炉,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杜若。”
这下子,杜衡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手上狠狠地将精致的青瓷莲花壶摔回桌上,咬牙切齿地盯着门帘。
倘若不是重活了一世,荀阿瑜只怕仍是会被这些虚情假意的脸孔蒙蔽。
她生母早逝,人人都道她是因祸得福,被皇后收养宫中,享受着嫡公主般的恩宠。即使后来朝野内外都盛传她是天煞孤星,命中克亲,父皇和皇兄依旧待她如初。
但其实......
藏在袖中的手抓紧了铜炉,修剪得宜的指甲在上面划出几道浅浅的痕迹。自从重生以来,她一直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但每次见到杜衡那张脸,却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厌恶。
虽然皇后面上待她极好,但生性敏感的她能隐隐感觉到这份好意之下的疏远和淡漠。所以上辈子的她处处小心谨慎,对于皇后父皇他们也是事事恭顺,从不曾忤逆。她所求不多,只希望及笄之后能有个还算不错的因缘,逃离这个华美的囚笼。
她的付出似乎是有回报的,要不是那日偷听到父皇和皇兄的谈话,她真的以为南阳侯嫡子,的确是父皇精挑细选出来的良配。
南阳侯祖上乃大魏开国元勋,因功授爵,如今已传至五代。这一任的南阳侯骄纵蛮横,非但朝贡一年不如一年用心,还暗中训练死士,意图谋反。
将她嫁过去的用意,便是监视日渐不安分的南阳侯。
可想而知,待到南阳侯起兵之日,她会是怎样的下场。
得知自己的命运后,她大病了一场。在皇后前来探望时,平生第一次壮着胆子请求退婚。
旋即她便看到,素日里端庄温和的皇后瞬间变了脸,将她好一顿训斥。
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哪里是父皇的掌上明珠,而是他藏在袖中的一柄利刃。
或许从她出生的那日起,父皇就想好了她的往后余生。
宫女们都住在两侧的小厢房中,杜若是熙和宫数得上号的一等宫女,便不似旁的那样五六个挤在一处,而是单独睡在一间小屋里面。
下人住的地方不比殿中,甫一进去就有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杜若刚喝过汤药,躺在榻上正要入睡,忽的瞧见荀阿瑜的身影,先是一惊,而后马上掀开被褥要向她行礼。
“上回我便说过,身子好前,你不必行礼。”
荀阿瑜将她扶回去躺好,还顺手把怀中的手炉塞到床褥下:“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劳公主挂心,奴婢已经好多了。”杜若不安地捧着那个做工精巧的铜制手炉,想把它还到公主的手上。
但荀阿瑜一直抄手站在离她两步开外的地方,只当没看见她的动作,继续道:“这些日子你只管将养着身体,宫里的杂事自有他人去做。假若杜衡借口指使你干活,就来告诉我,不必同她客气。”
杜若觉得,自从落水那天开始,公主就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往的公主,最喜欢的宫女就是杜衡了。反观自己,因为跟着公主的时日短,又不会像杜衡那样抢着出风头,向来是不得公主重视的。而这一回,公主忽然待她极好就不用说了,还不知怎的,同杜衡疏远了起来。
这样的变化虽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但杜若的心里还是高兴的。因为宫女们私下闲聊时,杜衡有时会对公主态度轻慢,加上杜衡一直以来都和皇后宫里比较亲近,让她感到几分不安。
可她终归只是个下人,又不讨公主喜欢,有些话没办法说出口。
“奴婢这几日不能在公主身边伺候,杜衡姐姐一个人,怕是有时候忙不过来。”说出这些话的杜若心砰砰直跳,生怕公主以为自己在嚼杜衡的舌头:“宫里头有个叫兰莺的三等宫女,先前是服侍过容妃娘娘的,手脚也还算干净麻利,公主可以把她调到跟前试一试。”
一口气说完,杜若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眼睛也不敢看着对方了。
“兰莺是吗……”荀阿瑜仔细想了想,只依稀记得是个总顺着眼,文静恭顺的宫女。上辈子父皇驾崩后,皇后借故裁了熙和宫的人手,又把剩下的打发了好几个,换上自己的人,这个兰莺,大约就是那时候离开了,否则她不可能不记得。
毕竟,当她嫁给方小侯爷三年无所出后,已经是太后的“母后”可是将她陪嫁的那几个宫女,都变着法子的塞到了侯爷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