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梁州

4、四

　　那时候汤明孝每天去网吧，都是在跟方其义聊天。

　　汤明孝的网名叫阿姣，方其义的叫方K。

　　而且汤明孝每天还是上学之前，六点多去的网吧，因为他跟方其义有12小时的时差。

　　他每天一大早就去网吧敲门，后来老板给他搞烦了，直接把网吧钥匙给了他。

　　他的那些猪朋狗友每次看到他在网吧跟人聊天，都笑他，"又是这个方K"。

　　不是方其义不想打电话，而是国际长途的话费太贵了。所以他只能挑话费最便宜的时候给汤明孝打电话。

　　方其义的早上六点，也就是汤明孝的晚上六点，刚好晚自习的时候。

　　所以每晚一到晚自习，汤明孝就准时开溜，一口气跑回到肥佬士多店等电话，有时候聊几分钟，有时候聊俩小时，有时候陈河欣也会跑来，那就更久了。

　　肥佬干脆把备用钥匙也留给汤明孝了。后来汤明孝一年下来，手里拿着一堆钥匙。

　　方其义刚去到A国那段时间，汤明孝跟陈河欣每次讲电话都在骂他，骂得狗血淋头，骂他为什么明知道自己要出国，却一直没有告诉他们。

　　方其义一句辩解都没有，随着他们骂。

　　骂了一个月，俩人都没力气骂了，也才知道问他那边怎样。方其义说："冷他妈死我了。"

　　汤明孝："活该！"

　　转头回到医馆，问他阿公抄了一大堆壮阳暖身的方子，然后一大早在网上给方其义发过去。

　　那天方其义没有回他。

　　到了晚上接到他电话，自己都还没开口，方其义冷声骂道："我他妈上哪儿找中药药材！？"

　　自汤明孝考上了高中，阿公阿婆觉得已经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怎么还会去问这家伙的学习。

　　然而这家伙却好像真的开了窍一样，时不时就会在网上把题目发给方其义，然后等晚上方其义在电话里教他。

　　后来有次陈河欣问他，你这次中考多少分？

　　汤明孝大言不惭："加起来三百左右？你别告诉方K！"

　　许多个晚上吃完晚饭，陪阿婆散步，散着散着去到那个车站，他总会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他总会觉得身边还是方其义，总会迫切地希望，身边的是方其义。

　　他忽然想起曾经听过一句话，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爱别离，是苦的。

　　每次觉得心里不舒服的时候，他都会一个人跑去篮球场打球，好像出了一身汗筋疲力尽了，就不会胡思乱想。

　　可是当他停下来，坐在石级休息的时候，他又觉得身边有个方其义。

　　更加迫切地希望，身边的是方其义。

　　月亮还是那方月亮，可是他看到月亮的时候，方其义只能十二小时后之后才能看到。

　　以前没有这种感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方其义出国之后，汤明孝总会想起他。

　　上课的时候会，打球的时候会，吃饭的时候会，睡觉的时候也会。

　　最可怕的就是睡觉的时候也会。醒来湿了一裤子，更他妈可怕。

　　方其义在电话里总会说，除了冷，一切都还好。他暂住在小姨家，小姨有个四岁的小女儿，很乖很可爱。小姨对他很好，小姨夫也会经常带他去带球。

　　但是方其义没有告诉他们，学校里被白人瞧不起，被黑人欺负，还他妈被印巴人偷饭。

　　方其义平时安静冷漠，有次被人在洗手间里推了一把，他反手就把那人按在墙上打了。

　　然后被留堂的是他。

　　幸亏他小姨小姨夫那天匆匆赶到学校，拿着方其义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满分的卷子为他求情，他才没有被开除。

　　这件事出了学校，就谁都没有再提了。小姨小姨夫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甚至还带他和小妹一起出去吃了自助餐。

　　那晚小姨夫跟他说，当年自己刚出国的时候，比他更艰辛。但是你自己要争气，只有你自己争气，别人才不会看不起你。

　　这些事方其义都没有跟汤明孝他们说。

　　那年圣诞，他给汤明孝和陈河欣分别寄了一封信。

　　给陈河欣的无非云云。

　　给汤明孝的信，要稍微长一点。

　　"阿姣，当年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是我不对，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跟你们说，特别是你。我父母跟我说要送我出国，我以为他们是开玩笑，结果一年不到，我的签证真他妈就下来了。"

　　"我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如果我不想走，没人能逼我，我确实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在机场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就回头不去了，但是人生一条路，如果从开始就做出了选择，就不能往回走了。"

　　"阿姣，你要好好读书，不会就问我。你有什么事想不通的，就跟我说，我等你。"

　　方其义第一稿写到这里的时候，他有一句，"可你不要等我了"，结果他直接把这稿揉成团扔了。

　　信的最后，"问候阿公阿婆，见字如面，安好，勿念"。

　　方其义在A国过的第一个中秋，他跟小姨一家开开心心地吃了饭，跟父母视频之后，晚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整夜。

　　他想跟汤明孝玩灯笼。

　　就好像以前的中秋，每晚在家里吃完饭下楼跟街坊玩灯笼，结果一口气跑到了康荣街，在汤明孝家吃了炒田螺，就一起玩灯笼蜡烛。

　　他想跟汤明孝一起去打球。

　　他想跟汤明孝在肥佬士多店写作业。

　　他想跟汤明孝去后街吃肠粉。

　　他想汤明孝。

　　那晚他没有给汤明孝打电话，汤明孝在士多店里等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去网吧在线上轰炸他。

　　结果网吧的电话响了。

　　方其义在电话里说了六个字，"我他妈好想你"，就挂电话了。

　　汤明孝觉得，可能是这个时间段国际长途话费很贵。

　　晚上又接了方其义电话，汤明孝开口就喷："方其义你他妈给我把话说清楚！"

　　方其义："嗯，我很想你。"

　　汤明孝："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啊方其义......"

　　方其义："......"

　　汤明孝："巧了，我也是。"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方其义有一个星期联系不上汤明孝，一个星期后，电话才有人接，接电话的却是陈河欣。

　　陈河欣那时候说话断断续续的，顾左言右，方其义一听就知道出事了。

　　被方其义骂了一通又哄了一通，陈河欣才哽咽说，汤明孝差点进少管了。

　　陈河欣在校外认识了一个男生，二人谈起了恋爱，结果三个月后，那个男生冷暴力还劈腿。

　　汤明孝要给陈河欣出气，去把那男生打了。结果那男生也是搞小团体的，最后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汤明孝带着自己的人，那男生带着他的人，在街头浩浩荡荡地打了起来。

　　然后全部人都被带去了派出所。

　　本来俩人都要进去坐个把月的，结果那晚有一个人跑到了派出所，给汤明孝证明了清白，是受害人，汤明孝才被放了出来。

　　那人是江海潮。

　　江海潮去的时候，还带上了他初中班主任，蛇太君。

　　后来方其义终于打通了汤明孝电话，铺天盖地骂了一通，把平生会说的脏话都骂了一遍，汤明孝自知理亏，一边道歉，一边保证以后不会了。

　　最后方其义闷闷地说了句："江海潮是不是看上你了？"

　　汤明孝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汤明孝："大哥，你是不是读洋书读傻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看上的是陈河欣？"

　　二零零六年，三人高三。

　　陈河欣一天到晚都在学校里，读书读到抑郁。汤明孝和江海潮每天轮流给她带好吃的，汤明孝负责逗她开心，江海潮负责给她补习。

　　江海潮知道陈河欣最喜欢白兰花，还会跑到河边老婆婆那里，给她买一袋最新鲜的。

　　但是陈河欣还是每天都哭。

　　每天下午在肥佬士多店，一边吃着鱼丸一边哭，我又考砸了，我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江海潮每次都耐心地陪着她。江海潮说，你考不上，我去跟校长说，让她加收你一个。

　　"你放屁！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校长儿子吗？"陈河欣一边哭一边吵。

　　江海潮说："我保送，他们不要你，我也不去了。"

　　有次在电话里，陈河欣对着方其义也在哭。

　　方其义等她哭完了，才说，你考不上大学，我回去，陪你再读一年高三。

　　送走了陈河欣，方其义才问汤明孝，你呢？你准备得怎样了？

　　汤明孝说，去技校，学汽修，再读一个英文。

　　"嗯，"方其义说，"以后我帮你练英文。"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方其义的爷爷忽然病重，方其义本想立刻回国，可是他父母不同意。

　　一是机票贵，二是那时候方其义准备期末考。这次期末考的成绩，对考大学很重要。

　　方其义跟汤明孝说完这件事第二天，汤明孝帮他买了一张双程机票。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十四日，方其义回国，汤明孝和陈河欣在机场接他。

　　陈河欣一见到他，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