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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羁绊 ...

  •   在江承宇讲到那名斗笠青年时,萧珩握住他的双手,明显加深了几分力道。但江承宇并未注意这细微的举动,只感觉自己眼皮沉重得不行,脑子里面混混沌沌,说的话越来越少,断断续续。没过多久,他倒进萧珩的怀里,睡熟了。
      萧珩低头看向怀中,那疲惫的人终于舒展开了眉头,睫毛微微颤动,轻浅地呼吸,陷入休息的深眠。
      多年以前,自己曾在风雪夜里踏进一座破庙,其中有个少年卧在火堆旁,睡得极不安稳,落泪而醒。而自己生平第一次,生出好奇心思,想问那少年为何哭泣。但是少年对他满心戒备,拔刀相向,他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右手边那把长剑,才让人如此警惕。可他腰上受了刀伤,仍在流血,而且自己也根本没想过伤害这少年。
      想到身上创伤,正一阵一阵地疼,却又比不上心中痛楚,他不自觉同少年讲起了话。斗笠之下,他神情落寞,字句间似在自嘲,又一点点带出心底的伤感。那可是他同父的兄弟!自己终究还是失望与难过的。
      然后少年扔过来一个布包,落在他怀里。“这里面装着三七粉,你敷到伤口上,止血的。”
      他打开布包,下意识地去嗅那药粉,但其实他不通药理,根本闻不出个所以然。不知为何,他愿意相信这份善意,手中布包装的是药不是毒,便向少年道谢,解开衣服,将药敷了上去,粗略包扎后,伤口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少年是为梦里亲人离散而哭泣,仍在寻找仇人。他便说,“若要报仇,不如想法子让仇人一无所有,等到那时候,再取他性命,这样才最解恨。在此之前,好好活着,去找到他。”
      这番话又何尝不是讲给自己听,他同样心里有仇,亦有所恨之人。等少年睡着后,他也短暂休息了些时间,大概是到卯时,雪已经下得很小,影卫沿着他留下的标记寻至破庙,要将他带去县城里疗伤。
      走之前,他将钱袋留下以作药钱。见那少年垂着头仍睡得很熟,想是没再做噩梦了。
      “有缘再会。”他默念道,由影卫搀扶着,离开了破庙。

      想起这段寂然尘封的记忆,萧珩突然觉得,缘分妙不可言。他握紧江承宇的双手,细细摩挲着指节,触感略微粗糙。但就是这一双手,拿起刀,便可为国冲锋杀敌,放下刀,又能替他扶砚研墨,他很是喜欢。
      有缘再会,萧珩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道,老天真是为他留住了那夜的好运气。那次无端生出的好奇之心,并未消逝在记忆的长河,而是在多年后,见到江承宇的那一眼,又令他多分出来心思,要将这人留到身边。
      从前的少年,已经不再彷徨迷惘,而是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为古月江山也立下汗马功劳。当初两人相遇,交换过彼此心事。现在,他的皇兄困于囹圄、终日疯癫,而苏煜燃身陨崖底,尸骨无寻。他和他,都报了各自的仇。
      萧珩看了眼漏刻,子时已过三刻,不知不觉间,竟讲了这么久的话,难怪江承宇困得睡了过去。他把人抱到塌前,替江承宇散开束发,脱掉外衫,将其放到软榻上。
      想起今夜,他为江承宇擦拭眼泪,再追溯到几年前,初见时的少年从梦里哭醒。萧珩不禁轻微一笑,“想不到,你还是那么爱哭。”他松开右手去抚摸江承宇,从眉梢至眼角,划过鼻尖,再到嘴唇,轻轻拂过,指尖一片柔软,忍不住又按压几下。
      这段时间以来,或者说这些年以来,江承宇实在是太累,如今他可以放下那段十年的仇恨,全心全意地陪在自己身边。萧珩只觉得这人熟睡的模样,越看越入迷,他握住江承宇的手,怎么都舍不得松开。

      可萧珩自己,又何尝不累呢。不止十年,而是自出生起,他的人生就一直悬在刀尖之上,既要揣度人心,小心翼翼,又要瞻前顾后,步步为营。
      美好的童年生活?呵,不存在的。
      幼年时居于深宫里最偏僻一隅,不得宠的母妃,将压力全部施与萧珩身上,要他日日读书作文,练出优异的成绩以搏得父皇重视。而那位父皇,好像在他没记事时,来过这冷苑几回,只留给他记忆之中,一点模糊的印象。
      小时候,没有任何玩伴的他,喜欢爬到高处,这样能眺望到皇宫里其他角落。苑里一株梧桐树,高耸粗壮、茂密繁盛,他就坐到树杈间,隐身于蝉鸣之中。御花园里一年四季繁花似锦,远远看着都很漂亮。他也不止一次望见,御花园里有一高大男子,衣着明黄,同几个童男童女玩耍,放风筝、扑蝴蝶、投壶蹴鞠……周遭被太监宫女团团围住,忙前跟后地侍奉着。
      那就是他的父皇,还有兄弟姐妹。他也曾羡慕过,憧憬着自己也是那游戏里的一员,享受父亲陪伴的快乐。但每看到母妃于宫门前曼舞,仍还盘算着皇帝会从门前经过,一如当年那般见舞动情,再度倾心,日复一日,期望逐渐落空,最后麻木地舞着。母妃的妒忌、执念至深,终成为深宫怨妇,郁郁而终。直至死前,她所心念的君王,也不曾来看她一眼,哪怕就在步辇里,只从宫门外经过。一次都没有。
      所有种种,萧珩看在眼里,再对那个人没有任何期待,母妃和他,都是被遗忘到这里的,皇帝怎可能会来。时间久了,也生出怨与恨,扎根到他的心中。
      母妃死后的某天,在写好功课后,他照常爬到树上眺望皇宫的夜。梧桐叶子早就掉光,树杈间的他,在月下格外显眼。不多会儿,他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走进院里,来到了树下,笑着对他说,“是珩儿吧?我叫萧琰,是你的皇兄”,然后又走近,朝他伸出双手,“爬那么高作甚,小心摔到,下来好不好?来,我接住你。”
      小萧珩坐在树上,静静看着那个称是他皇兄的少年,在皎白月光下,笑容干净无暇。几秒后,他忽地从树上跃下,落到萧琰身上,两个人摔倒在地。萧琰将萧珩护在怀里,没有让其挨地,自己倒摔得结结实实
      “接住你了。”萧琰支着手臂从地上撑起,看向怀里的小孩儿,然后抱住了萧珩。萧珩仍趴着没动,片刻,他也伸手环住了萧琰。夜里的秋风,吹得满院凉嗖嗖,在这个拥抱下的萧珩感觉很温暖,眼前这人,是他的哥哥。少年从天而降般地出现,他不觉得惊诧,也没有厌恶,反而眷恋这个怀抱。
      萧琰像是一道光,带他走出那座冷宫,领他步入真正的宫闱生活。他拥有了自己的行宫,一切布局装饰尽显诗情画意,书房里藏书绘卷应有尽有,写字有人研墨,口干有人奉茶,饿了就传膳,不仅餐□□美,还有内侍婢女随桌伺候。较之在冷宫的日子,他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这一切,皆由于萧琰的庇佑。
      同时,他也会常见到那个冷漠无情的男人。这些年来,那人对他和母妃近乎抛弃的对待,让他在心里早就恨其至极。然而见面之时,他仍要摆出笑脸,恭敬地称一声“父皇”。曾经远远看见,在御花园里嬉戏的孩童身影,如今时常团聚在周围,这让他心里不甚痛快。他做不到融入兄弟姐妹的玩耍圈子,因而从不主动与他们亲近。只有见到萧琰,他才会放下手里的书本,飞奔着扑向皇兄怀里,这时候,他才会放下所有防备,恢复孩童该有的撒娇模样。萧珩觉得在母妃死后,他的亲人,有皇兄便已足矣。
      当年的八岁孩童,在别人眼里,如嫩笋一般,淋几场初春的新雨后,忽地就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生得俊俏,加之随时面上带着一抹笑容,无论行至何处,都惹得周围人的目光为之停驻,成为一众宫女窃窃私语的话题中心。但又谁都晓得这位五皇子,虽是笑容如玉,实则性子似冰山,若非熟稔即拒人于千里之外,因此也是最不受宠的皇子。
      其实在众皇子中,萧珩的功课做得最好,但他自知隐藏锋芒,从不在旁人面前显露,惟有萧琰知晓他的文采韬略是所有人中,最拔尖一个。萧琰的性子温润、敦亲友慕,待人接物礼仪周到,深受众人爱戴,然而在政治上却才华平庸,毫无建树之风采。因而虽为皇帝长子,在群臣之中并无过高赞誉。他想帮助皇兄,便用自己的文章,冠以萧琰之名,引得太傅每每看后,都喜颜悦色,对萧琰大加夸赞,皇帝也愈发地器重萧琰。
      他本以为就这样跟在萧琰身边,继续当不受青睐的皇庶子,安然度日即可。可因一次疏忽,萧琰错将还未誊写的原稿交到太傅那里,至此秘密败露,太傅知晓了真正的才人是萧珩,而非萧琰。此事一出,萧琰瞬时沦为整个皇宫的笑柄。自此,萧珩发现皇兄看向他而笑,眼里多出不同于以往的淡漠神色,日复一日,就生出疏离之感。
      再到后来,皇帝亦欣赏萧珩知天晓地、才贯古今,常常召他谈话。甚至,在朝廷上没有任何根基的他,在群臣口中被称赞为德才兼备的五皇子。那一年,论及设立储君的问题时,竟有官员谏言,立萧珩为储。素来只与大皇子萧琰交好的他,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其余皇兄弟开始针对他,明里暗里、不分场合。萧琰也待他不再亲密,冷眼旁观他所遭受的一切排挤。那个他放在心尖上,又敬又爱的哥哥,逐渐将他视为眼中钉,恨不得亲手拔去。
      后来萧琰确实也这样做了。
      他一直以来所亲信的皇兄,竟趁他北上巡视之际,派了几路杀手,要置他于死地!想来仍是他天真,深以为关怀言笑皆是真情,长在帝王家的孩子,有哪个不是深谙权谋算计,又有哪个真正顾及手足亲情?
      登基之后,他去到诏狱最深处看望萧琰。阴冷潮润的囚室里,萧琰蜷在墙角,衣衫被撕扯得破烂,头发一团乱糟,浑身不受控制地微抖,嘴里还嘟囔有词。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兄,如今已经成为这样一副落魄疯癫模样,而他自己,说得出来解恨、过瘾之类的话语吗?他从没说过,一切不过是萧琰咎由自取,他只是依律法处置罢了。
      他推开牢门走进去,萧琰抬头看见他,一双暗淡的眼里突然迸发出光来,颤着双手伸向他,“珩儿,是你来看皇兄了!”
      再听到萧琰唤他珩儿,心中像是灌过一捧温水,泛起暖意,他不禁想起曾经兄友弟恭的温情记忆,而眼前这人似乎又成为了他的好皇兄。可下一秒,萧琰眼里的光芒消失,表情变得诡异狰狞,咬牙切齿地要将双手掐向萧珩的脖子。跟在其后的影卫见状,一个闪身挡到他前面,抬肘劈开萧琰的双手,将其抵到地面。
      “萧珩,你去死啊!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怎么还不死…”剩下的话语被地面稻草堵回嘴里,萧琰被影卫牢牢制住,无法动弹。
      刚才泛起的些许温情,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在地上挣扎的萧琰,他的心里又变成一片冰冷。
      “煜然,走吧。”他朝影卫点了一下头,而后转身离开囚室。哪怕听到萧琰在大声咒骂,也没回一次头。
      同胞兄弟尚可不念亲情,对他以兵戎相见,反而是并无血缘关系的人,因某一次遇见就留下羁绊,继而驻足,选择与他风雨同行。回忆过往,那个人就是苏煜然,他唯一可称之为——朋友的人,亦是陪伴他最久、最真的人。

      十年前一个春日,他正去尚书房的路上,碰到了幼弟萧琛,小孩便黏住他要去放风筝。对这个皇弟,他无招,无论怎样冷漠拒绝,小孩仍会不记仇地再往他这儿黏。推脱无果,他只得领着萧琛改道去往花园。那日说也奇怪,起先本阴着天,谁知放一会风筝后,突然就狂风大作,吹得风筝断了线,飘摇着坠落到远处。
      萧琛急得大哭,吵闹着要风筝,他只得吩咐随行的侍者,都去掉落的方向寻找,他也牵住一直哭啼的小娃,去了那方。最后是他先于众人,于假山之间的缝隙,瞧见了那尾纸鸢。还未等到周围内侍抵达此处,他就掀开衣摆,双手攀着嶙峋石块,独自往假山上爬去。那假山莫不是从哪座孤峰险谷里,直接照搬过来的,既高又陡,手脚都无多余凹凸处攀附,好不容易爬到那缝隙处,手将要触到纸鹰的尖翅,右脚下承力的石块,忽然松散。因着脚上失去着力点,身体都没了支撑,慌乱间用手往石壁上抓,却什么都抓不住,他整个人往后仰,往下坠落。
      咚!他摔进了假山下的水池里。可他根本不会水!
      池水瞬间将他涌没,水灌入鼻腔口中,下意识去咳,却呛得更多。他双手双脚都着急地扑腾,想浮往水面,可衣衫被水浸湿后,冰冷地贴紧皮肉,全部成为束缚,沉沉地拖住他,每一个动作都很费力。想这池子可是深不见底,萧珩根本站立不起,直直下坠,水逐渐漫没他的五感,脑中产生窒息的感觉。
      在他感觉耳边涌动的水声越来越远,意识逐渐迷蒙之际,眼前忽的出现了一双手,划开水幕,渐次抓住他的左右手,紧着将他往上方带。顺着那道力的牵引,他屏住呼吸跟着那人往水面游去。
      赶来的内侍将他和那人拖上岸边,他坐在地上,猛地咳嗽。那人正轻拍他的脊背,帮他顺气,以将肺里呛进的水尽数咳出。那个少年跟他差不多年纪,五官俊逸,宽肩瘦腰,身着影卫黑甲,臂上佩戴一枚玄武银徽,看来还是一个有官衔的影卫。
      “卑职斗胆妄言,殿下金枝玉叶,捡风筝这种事,交给手下人去做便好。”说着那少年站起身,轻点几步便上到假山,从缝隙处捡了风筝,拿下来递给萧琛。这时候的萧琛,哪里再顾得上那纸糊的飞鹰,扔掉风筝继续扑到他的身边,嚎啕大哭,边哭边说着“五哥对不起”。
      少年见状,也未作多余反应,轻抖了下发梢上的水渍,朝他恭敬行了一礼,便转过身准备离开。
      他扒开身上的萧琛,忙朝向少年问道,“阁下尊姓大名,在何处当值?”
      “回殿下,卑职苏煜然,就职于玄武营影队。”少年回头朝他一笑,明媚如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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