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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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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知道吧。”
程谙原本想撒个谎带过这个问题的,但话到嘴边又放弃了。
人要是没有抱着欺骗的心,撒谎永远装不像。
看着程梅欲言又止的样子,程谙又开始后悔刚才回答得过于干脆。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程梅的手,这种久违的亲昵让两个人都不太适应,“妈,别去管那些事好么,既然选择放下就别再回头看。”
“都过去这么久妈妈早就不在乎了,刚才只是随口一提。”程梅仓促地笑了一下,眼神有些慌乱,“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临了到了分别的时刻,程梅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自己从未和程谙交心过,甚至连他一些明显的变化都不曾察觉到。
她一直以为孩子上了大学都是要和父母疏远的,这是人间常态。
仿佛程谙一瞬间就变成了这样,可她不明白这个瞬间却是用她和阮青杨无数的失责堆砌起来的。
“小谙,昨天奶奶打电话给我,问你......”程梅停顿了一下,想着该怎样措辞才显得不突兀,“问你假期愿不愿意回去。”
“其实她想问得是我愿不愿意去参加阮青杨的婚礼,对吧。”程谙一语道破。
其实问一声也无可厚非,但为此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让程梅来当说客就有些伤人了。
“对,但你和奶奶很久没见面了,她也是关心你。”
“也许吧。”程谙低嘲了一声。
他清楚奶奶对自己改姓这件事颇多言辞,连以往的和善在那之后都不复存在。说是见面不过是为了在婚礼上撑场面、正门楣罢了。
只因他是阮家唯一的男孩子。
这种积重难返的劣根性,吹不散烧不尽,束缚着一代又一代自此绵绵不绝。
“能逃离么?”
“也许吧。”
终究是不忍心,程谙还是没能直接回绝,不过他实在是忍受不了这个对话了,窒息的感觉又涌上来了。
可以让世界毁灭么,或者,让我毁灭。
程谙还没想到拒绝的理由,正处于无奈中。他用余光瞥到了远处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其实是偶然碰到的,但留在原地等待却不是偶然,樊觉也不知道自己傻候着是为了什么。他牵着小宁走过去,僵硬地打了声招呼,“阿姨好。”
倒是小宁不认生,攥着程谙的衣角,“小谙哥哥没骗人,我们又见面啦!”
“是的呢。”程谙俯身抱起小宁,转而向母亲介绍,“这是我朋友樊觉和他弟弟小宁。”
“小伙子仪表堂堂,弟弟也很可爱。”
樊觉冲程梅点点头报以微笑。
寒暄几句过后,终是找了个由头告别。
程谙和樊觉就这么并肩往回走着,也没进行过多的交流。
路两旁种了许多银杏树,叶片掉落慵懒的堆在一起,让人觉得下一秒会从里面探出只三花猫。
“刚刚帮你解围,准备怎么答谢我?”
“明明是你破坏了离别的氛围。”
“那刚刚是谁招呼我和小宁过去的?”
程谙一时找不出话反击了,他看向旁边的落叶堆,挑挑捡捡找了一片不带瑕疵的银杏叶,递给樊觉,“喏,聊表心意。”
樊觉拨转着叶梗,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小学课文里说了,银杏叶既可以当书签,还可以照明取暖。”程谙点点头,一脸认真。
“这么神奇呢,”樊觉把叶片放进口袋里,“不过我好像没学过这篇课文。”
“肯定是你没认真听讲,那等宁宁上小学了你跟着重新学吧。”
……
路上已经开始变得拥挤起来,成了快要放假的预兆。樊觉俯身抱起小宁问道,“说正经的,假期有安排么?”
“不知道,本来想找个兼职但现在也没心情了。应该会出去走走,旅个游什么的。”程谙弯着食指勾了下宁宁的脸,终于露出了点笑意。
“那,要不要结伴?”
“去哪里?”
“还没定,哪里都行,”樊觉短暂的思考了一下,“就当去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流浪好了。”
路前方有一个铁艺长椅,锈得只剩下斑斑驳驳的痕迹,漫天的落叶枯落在上面,像候鸟南飞在诉说不见。
樊觉将小宁放进落叶堆里任由他自顾自地玩耍,又孩子气地捧了一把落叶洒向程谙。
有一片不安分的叶片抚过程谙的脸颊,酥酥麻麻的,一时间程谙恍了神。
“来选个字母,看看我们要去哪里。”樊觉递过来手机,页面上是购票软件的目的地搜索。
除开几个热门城市,剩下的地点都是按首字母进行排序的,程谙轻划了一下屏幕,停留在了某个城市。
他茫然地看向樊觉,“南京?”
“嗯?还不错。”樊觉一脸诚恳,“一开始担心你会选到乌鲁木齐什么的,那样的话一个假期都要耽搁在路上了。”
“你平常也这么随意的么?”
“对啊,连旅行有时都是临时起意的。反正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那就一切随缘。”
旁边的小宁正玩着起劲,不亦乐乎地将片落叶剥出叶脉。枯旧的叶子脆生生的,一不小心就容易折断,小家伙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但还是很执着地坚持着,像是在和落叶较劲。
天湛蓝湛蓝地像是油画里的场景,樊觉订完票后伸了个懒腰,也拾起片叶子开始沿着叶脉修出大致轮廓。
不一会儿,脉叶分离。
樊觉把它放在掌心,示意程谙去看。分离的茎叶和掌纹交错,透出曾经源源不断的生命象征。
“这是什么小游戏么?”程谙不解。
“算是吧,小时候无聊就喜欢一个人这样玩。那时我妈工作忙经常不能按时来接我放学,我就在学校大门那里找树叶剥着玩,”樊觉揉了揉眉心回忆起很久远的事情,其实他不经常想起以前的事,可能记性不好也是一种福气,能规避很多尘封的烦恼。
“后来呢?”
“后来再大一点能自己走回家了,偏偏那时候家里又出了点意外,”樊觉不知道该怎样去一笔带过这段意外,因为实在是太难堪了,不得已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描述,“当时父母都在忙着打离婚官司根本无暇顾我,于是送我去了一个寄宿制学校。再后来就是念书、升学,也没什么好讲的,乏善可陈,无趣的很。”
长椅吱嘎地响了一声,程谙换了个姿势面向樊觉,他看向对方柔和的眉眼,不知道眼下是应该安慰还是撇开话题。
过了好一会儿,他用几近哄人的语气说,“真羡慕,小樊同学早早地就拥有了我向往的自由。”
这句话不知怎么地戳中了樊觉,或许是那稍显拙略的安慰,又或是那未曾听过的称谓,他终于有了些属于本该这个年纪拥有的朝气。
他带着笑意问道,“你家里管得很严么?”
程谙摇了摇头,却又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挺严的,不过都是假象。”
“怎么说?”
“让我来想一下该怎么形容……好比我是只被圈养的小羊,一开始父母为了防止我逃离羊圈会做出很多措施,但最后都是无用功,因为我会装得很乖很乖来骗取信任,自然而然他们也就放松了对我的约束。”
“看不出来小绵羊心思还挺复杂。”樊觉说。
这时候的天已经比夏季短很多了,还没到六点夜色就开始沉下来。
他们不知不觉中聊了一下午,都有些饿了。程谙提议去找个饭馆点几个小炒,这附近有几家徽菜馆子还蛮地道的。
“不用,去理工大食堂吧,好久没回学校看看了。”樊觉说这话时嗓音有些哑,小宁伏在他肩膀上遮住了一大半的光。
原来是一个学校的,不过应该不同届吧。
只是……认识也算挺久的了,都没有听他提起过。
樊觉抱着小宁站在路口正准备拦辆车,但这个节点刚好赶上用车高峰,竟一辆空车也没有。
旁边有几个女生也在候车,看她们手上挽着的购物袋,应该是刚血拼结束。
程谙没站在樊觉旁边,而是在他身边找了个石墩子坐着。程谙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几个女孩在推搡着,隐隐约约猜到了原因。
最后那个穿着打扮最精致的女生被推了出来,然后她踱着步子来到樊觉身边,腼腆地问道,“同学你也是去理工大么,是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拼个车。”
问完,脸已然红了一片,但饶是害羞成这样,她依旧直直地注视着樊觉,在等待他的回答。
“不是,你问其他人试试看。”
闻言,女生将头埋了下去,用几近耳语的声音问,“那可以加个微信吗?”
樊觉说了句抱歉,将趴在身上的小宁向上托起来一点,示意自己暂时腾不出手拿手机。
继而又俯在小宁耳边,“别睡昂,再坚持一下,回家爸爸给你煮汤圆吃。”
闻言,女生匆匆说了句抱歉就捂着脸跑走了。
这时刚巧来了辆空车,樊觉看了眼坐在石墩上看好戏的人,“走了。”
程谙连忙跟上,他悄声问,“这样会被误会的吧?”
“误会什么?”
“没什么,我多虑了。”
“……”
那天他们吃完饭后,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小雨。
皖南的秋雨绵细却凉骨,落到皮肤上酥酥麻麻的。水汽将景色打湿,模糊一片。
程谙脱下外套给小宁裹了个严实。衣服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过于宽大了,下摆需要卷两道才不至于拖地。
外套袖子垂在两边,于是小宁找到了新的乐趣,开始前后晃着身体。袖子被甩得飞来飞去,俨然像个拨浪鼓。
一旁的樊觉看着食堂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提醒道,“宁宁注意一下,不要打到别人。”
他穿得有些单薄,只一件oversize风的黑色衬衫,风吹着布料紧贴着他的皮肤,显得他整个人更单薄了。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人却散了一大半。最初和他们一起等雨停的人都迎来了送伞的对象,连食堂的部分窗口都开始打烊。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返程日期聊到了旅行攻略,又从南京美食聊到了食堂饭菜。
樊觉告诉程谙,有段时间自己身上大面积起湿疹,医生说要忌油荤忌辛辣,害得他每天只能去树苑餐厅喝小米粥,那段时间简直视小米粥为此生最大的仇人。
此时他们就站在树苑门口等雨停。
樊觉感到奇怪,不过一年尔尔,竟像是翻涌回忆许久才找出的一段记忆。
这毕业后的一年究竟过得有多漫长。
校广播夹杂着一阵电流声,让人听得心悸。依稀可辨其中几句,“气象台刚刚发布了大雨黄色预警,请外出的同学们注意安全。”
看来一时半会儿天晴不了。
树苑离学校正门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但离宿舍楼却谈不上远。程谙望着坏天气发了好一会儿呆,等缓过神时他指了指前面的宿舍楼跟樊觉说,“等我一下,我回寝室拿把伞。”
说完,便冲进雨中,在花花绿绿由伞组成的队伍中显得格格不入。
樊觉没来得及拦住他,紧接着又喊了几声想让他回来,但都被雨声盖住了无济于事。反倒是面前一位拖着行李箱的女生回头看了樊觉好几眼。
差点忘了,明天假期就开始了。樊觉想着,那他寝室的人应该都回家了吧。
樊觉给程谙发了条语音,“票订得早,明早从我家出发要方便一些,要不你收拾下行李晚上去我家住吧。”
消息加载了很久才发过去,樊觉生怕程谙推辞,又补了个兔子歪着头期待的表情,这回倒是很快。
可能是因为光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要比声音快,樊觉想到了初中物理知识,所以下雨天总是先看到闪电再听到打雷声。
程谙淋着一身雨回到寝室时,陈漾正忙着将一沓讲义装订成册。墙拐角那一片空当只留下两个行李箱,也就是说寝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国庆假期你不准备回家吗?”程谙问。
“看情况吧,”陈漾整理好讲义后给程谙递了条干毛巾,“你呢?”
程谙装作没看到递过来得毛巾,回答道,“不回去,准备和朋友去旅游。”
手机提示声很及时的响了,程谙心怀鬼胎地将语音转成文字,等看清内容后又加大了音量,直接外放。
一时间气氛降至了最低点。
程谙对此视若无睹,他飞快地回复了句好,开始收拾行李。
等程谙推门准备道声再见时,陈漾比他先一步开口,“祝你旅途顺利,玩的开心。”
“谢谢,也祝你假期愉快。”程谙报以微笑。
他们三个人折腾到九点多才到家,这时雨已经停了但地面还是湿漉漉的,有些崎岖不平的路面还有水洼,映出路灯的影子。
小区的门禁会在芯片扫过后雀跃地喊出“欢迎回家”,好像回家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今晚小谙哥哥被安排在宁宁的房间。兴许是淋雨着凉了,他此刻头疼得厉害,想吹吹冷风透个气。
这里的房屋设计是主次卧共用一个阳台,程谙出去透气时看到隔壁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挡不住橘黄色的灯光从隙缝里漏出。
零星传来些说话声,可能是在讲睡前故事吧,小暗哥哥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