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癖》墨夜糖晨

10、第二回 新乡弃 4 醉

　　三日后，正是余母六十大寿的日子，也是余青歌承诺携夫人归家祝寿的日子。
　　刚过正午，余青歌便叫了庄上几位年轻姑娘来，将陆茗影团团围住。
　　余青歌笑得极其谄媚：“陆公子，这些都是余家庄最美貌的姑娘，我叫她们来为你梳妆打扮，保准将你变为倾城绝色。”
　　陆茗影皱眉道：“余道长既然请得来这么多姑娘，又何必来求我男扮女装？”
　　“陆公子你有所不知，”余青歌凑上前来，“我那老母先前也住在庄上，这各家各户都有哪些姑娘，她是了如指掌的。”
　　陆茗影闪躲不及，硬是被一众姑娘簇拥着坐到了妆镜台前，也不好向姑娘还手，只得任由她们摆弄。他瞥了眼正看得欢的余青歌，道：“为什么找我？找小霜不好么？”
　　站在一旁的墨流霜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别忘了当初是谁被大家称作小美人儿的。”
　　陆茗影又羞又气，道：“都是儿时的戏称了，你还提！”墨流霜只是一笑，不去应他。
　　“陆公子，你妆扮完毕我们就出发，乘马车大概一个时辰左右，就可以到我老母的住处。”余青歌道。
　　陆茗影点点头，问：“只是参加个晚宴吧？”
　　“我老母极可能会强制你住下……啊……”看到对面两张冷若冰霜的脸，余青歌忙改口，“不过如果陆公子实在介意，晚宴结束后我可以再送你回来……”
　　良久的沉默。
　　“那个晚宴，我要同去。”墨流霜冷冷地看向余青歌，不容商量的语气，“他一人跟你去，我放心不下。”
　　“嗯，我也是这样的想法。”陆茗影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语气，“我实在担心道长您会把我卖给山中的药农。”
　　“哎，罢了罢了。”余青歌挥挥衣袖，“要去便去吧。”
　　众姑娘为陆茗影挑了件烟罗绛色襦裙，又松松地挽了个十字髻，别了支桃花钗上去。陆茗影本就白皙，只搽了少量珠粉，画了眉，又涂了胭脂。众人看去时，只见面前的“女子”明眸皓齿，亭亭玉立，天仙下凡一般。
　　陆茗影也并未想到自己扮作少女后也可以如此美貌。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羞道：“不过是个家宴，一定要这样浓妆艳抹么……”
　　余青歌正赶了马车到院口，见陆茗影梳妆完毕，凑到近前细细端详了一番，笑道：“不错，不愧是我的夫人。”
　　左右脸又各挨了一记耳光后，看着墨流霜将长裙曳地的陆茗影一步步扶上马车，余青歌嘟囔道：“他扮作我夫人，那你又扮作谁？”
　　墨流霜落落大方地坐在陆茗影旁边，答道：“你小舅子。”
　　余青歌还想再解释些什么，墨流霜已将车帘垂了下来。面对着厚厚的布帘，余青歌低骂了一句，回身去驱马。
　　余家庄坐落于一座山头，而余母的住处在山脚下。一来是余母看不惯儿子整日顽劣的作派，二来老人家本身年纪大了，不愿住在高山上。余父曾是当地富商，无奈去世得早，余母便以其大部分遗产救济了庄中贫困的人家。后又因余青歌回乡抗匪，这母子二人在庄中可谓德高望重。今日正是余母的六十岁诞辰，当地不少村民齐来祝寿，其中也有不乏些武林豪杰。
　　“晚宴时可是会有很多客人的。”余青歌一边驾着马，一边向车帘方向嘱咐着，“你们到时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要露馅了。”
　　“知道了……”里面传来陆茗影悠悠的声音，“不过道长，若是您母亲问起名字，我和小霜怎么答？”
　　“你叫陆小花，他叫陆大锤。”余青歌道。
　　“……”
　　马车渐渐行至一处平地。陆、墨二人掀开车帘向外望去，便见到一座巨大的梅花林。遍地白雪，满树红梅，在这寒风凛冽的冬日中，面前的景象宛若一幅描摹天国的工笔画。
　　“好美……”二人不禁感叹。
　　余青歌笑道：“如何？和你们混沌谷的雪相比，我们这里的雪是不是别有一番韵味？”
　　二人心道：“混沌谷的雪比这里要盛大得多，却的确是不如这南方的小雪雅致。”
　　马车稳稳停在梅花林深处。两人忙下车去看，便见到一片梅花簇拥着一座院子，正是余母的住处。
　　晚宴尚未开始，宾客们已到了大半，正围着余母闲聊。余青歌似乎并不愿面对母亲，硬是拖到晚宴的准点，才带着两人走入院中。
　　见是余家庄大名鼎鼎的人物余青歌来了，还带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和一位俊朗的少年，众人忙起身迎接。余青歌收起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谦逊地向乡亲父老及各路豪杰还礼、问候。然而到了自己母亲面前时，他依旧是连眼皮都不敢眨动一下。
　　见到陆、墨二人，余母问道：“这两位是……”
　　“这位便是我刚过门的夫人，陆小花。”余青歌一把揽过陆茗影。众宾客一阵哗然，纷纷上前祝贺。陆茗影也不愿他难堪，便学着女儿家的姿态一一回礼。
　　老人家招呼陆茗影走到近前，握着他的手，将这位天仙般的儿媳从头到脚细细端详了一番。这姑娘美得无可挑剔，只是高了些。余母摸着陆茗影的手，见生了茧子，忙问：“小花也习武？”
　　余青歌忙替他解释道：“她爹爹习武，她便也会些皮毛。”
　　余母对儿媳十分满意，又看向一旁的墨流霜：“那这位是……”
　　“这是小花的弟弟，大锤。”余青歌答道。墨流霜仍是难以接受这满是乡土气息的名字，只好敷衍地点点头。
　　余母心下欢喜，将陆、墨二人拉到自己近旁坐着，道：“小花、大锤，我这儿子虽是平日撒泼，但很会疼爱亲人。今日是我的六十寿辰，你们想吃什么尽管开口，定要尽兴！”
　　二人连连点头。陆茗影生怕席间再被余母问东问西，暴露了男声，便拜托墨流霜尽力帮他应付些。
　　突然带来了个美貌的夫人，余青歌自然难以逃过众宾客的敬酒，筵席尚未过半便被灌得酩酊大醉。余母倒是不去管他，只是不断地给陆、墨二人劝酒。混沌派平日禁酒，墨流霜从未尝过这“酒”的味道，今日倒是来了机会。梅花新酿的美酒，醇香甘洌，含在口中沁人心脾，墨流霜不由得多饮了几口。
　　前三杯还好，端起第四杯时，墨流霜便有些微醺。去看一旁的陆茗影，已被余母劝了七、八杯，仍是泰然自若，面上毫无醉意。
　　顾守棠曾讲过：“小美人打小喜欢跟着守卿玩。守卿储了许多陈年佳酿，见他好奇，就常偷偷带他喝。久而久之，小美人自然练就了千杯不醉的本领。”当初墨流霜并不信，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墨流霜心中有些不服气，又端起了第四杯。这梅花酒已沉酿多年，后劲足，起初品尝只觉花香浓郁，酒过三巡，醉意便泛了上来。墨流霜首次饮酒，自然不知这些道理，又灌下两杯后，俊美的脸上已起了红晕。
　　陆茗影见他脸上泛红，贴近了他悄声问道：“小霜，你是不是有些醉了？”
　　淡淡的胭脂香萦绕鼻翼，柔顺的青丝轻拂过脖颈，微弱的呼吸声紧贴着耳畔，墨流霜只觉心间一片痒意。他微微侧头去看陆茗影，那写满担忧的桃花眼中仿佛有一汪春水，柔美的薄唇因一层朱红的晕染而娇艳无比。
　　此刻，陆茗影仿若胜过万千旖旎。
　　想去吻他，想闯入这近在咫尺的绝世美景，然后霸道地据为己有。
　　见墨流霜痴痴望着自己，陆茗影只道是他醉了，充满歉意地向余母笑笑，便扶起墨流霜离开了酒席。
　　“小霜你也是，明明第一次碰酒还喝那么多。”陆茗影揽着墨流霜的腰，任他将一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两人晃晃悠悠上了马车。
　　陆茗影将这醉酒的家伙扶在车中坐好，便回身要去驾车。忽然腰间一紧，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被墨流霜紧紧箍在了怀中。
　　“小霜！你怎么还撒酒疯！”陆茗影试图挣脱，却被他有力的小臂牢牢环在人与车壁之间。
　　“小影……”陆茗影听到他轻轻唤着自己的昵称，低沉的气泡音温柔而深情。月光透过侧边车壁的小窗洒进来，他琥珀色的眸子中映照出自己的眼眸，同样柔和而痴迷。
　　陆茗影轻轻勾唇，温言道：“小霜，你醉了，我带你回……”
　　最后几个字未及出口，便已被墨流霜含在了口中。
　　陆茗影惊慌失措，浓密的睫毛不断扑闪着，却被墨流霜额间垂下的发丝阻挡了轨迹。墨流霜如嗜血的野兽一般，在黑暗之中贪婪地吮吸着那一抹红，柔软而疯狂的舌不留一丝情面地舐尽了那唇上的胭脂。陆茗影被吻得意乱情迷，微微抬眸去看，见他英挺的鼻梁被黑暗勾勒出诱人的轮廓，他的鼻尖轻轻刮蹭着自己的脸颊，惹起一阵酥痒难耐。还未及挣扎，贝齿已被他野蛮地撬开，随即柔软的舌伸了进来，一路攻城略池。梅花酒香在舌间交换着，伴随着熏染了浓浓情欲的喘息声。
　　索吻的奏效似乎无法满足醉酒的少年。他将通红的侧颊贴在陆茗影侧颊上一点点蹭着，又顺着陆茗影柔和的下颌线慢慢向下，陆茗影齿间不由得流出几声酥软的呻吟，一时间只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墨流霜一边贪婪地嗅着，一边疯狂地啮咬。陆茗影试图将他拉开，却仿若欲拒还迎，换来的只是更加激烈的吻雨。阵阵吮吸声从车中逸出，弥散在携有花香的风里。

　　一夜过后，陆茗影也记不起自己是如何一路快马加鞭找回余青歌住处的。只记得风在耳畔呼啸着，荆条般抽打着自己的颈部，却依然褪不去墨流霜柔软的唇留下的余温。八年间，自己无比熟悉的、那份独属于他的气息，如今已深深烙印在自己的唇上，再也散不去了。
　　墨流霜再醒来时，只感到头一阵发晕。眯起眼睛看着由车窗懒洋洋地洒进的阳光，却一时记不起自己是在何处。
　　低头去看，只见地上一条红绸。
　　一时间，昨夜的万千场景涌上心头。绯红的双颊，炽热的吻，迷离的眼眸……
　　墨流霜，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跌跌撞撞地从车中爬出来，才发现这马车已停在余青歌的后院中。匆忙下了马车，转到前院时，只见一个修长的背影。
　　一袭白衣，一个利落舞剑的身影。皓腕轻转，藏青色的宝剑便向外飞去。少年足尖一点，轻快地跃向空中，如同一只雪白的飞鹰。稳稳接住抛出的剑柄，旋转着落地，轻功漂亮得令人惊叹。卷起的漩涡将少年散下的长发撩起，他微微回首，惊现一张俊美无边的容颜。
　　看向这边，少年唇角微动，半晌才淡淡道：“你醒了？”
　　墨流霜羞于和他对视，低头不语。
　　陆茗影轻挥衣袖，道：“过来说话吧。”
　　墨流霜慢慢蹭过去，低声道：“对不起……”
　　“讲讲看，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依旧是不含半分温度的语气。
　　“我昨晚喝多了……但我不是有意的！”墨流霜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不奢求得到原谅，但……能不能拜托你……忘掉昨晚的事？权当我酒后乱性……”眼眶中已有泪水在打转。
　　陆茗影浓密的睫毛动了动，沉声道：“做过便是做过，又怎能说忘便忘？”
　　墨流霜一时噎住了。
　　“小霜……”陆茗影对上他的眼眸，“你真的一直把我当作师哥么？”
　　先是一愣，随即急切地答道：“我自然是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师哥，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陆茗影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见他这般，墨流霜又补道：“昨晚的事……是因为你扮作了女子，我才……但我现在已经清醒了，我明白那不是你……”
　　本想再解释下去，却只见陆茗影的脸冷得如同寒冰。
　　“只因为我扮作女子么？”
　　墨流霜咬咬唇，难以作答。
　　“希望你心口如一。”轻轻一转身，白衣身影消失在院中。
　　墨流霜呆呆立在原地。豆大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连滚带爬地滑下。鼻尖酸得发痛，却仍是想尽力忍住情绪，生怕自己再做出错事。
　　柔软的毛蹭了蹭自己的手掌。侧头看，一匹红鬃马正望着自己。
　　“赤风……”墨流霜狠狠吸了吸鼻子，任它舔着自己的掌心。
　　赤风将头扭向陆茗影离开的方向，吸溜吸溜地出了一阵气。
　　“不……”墨流霜轻轻摇头，“我做了错事，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赤风眨巴着狭长的眼睛，似乎也在为他惋惜。
　　“赤风，你能陪我出去走走么……”墨流霜语气中带着央求，“现在只有你能听我倾诉了……”
　　赤风乖巧地站到他身边，等他骑上来，便慢慢向田间走去。
　　苍茫的田野间，空荡无人，一片寂寥。情绪如洪水般袭来，墨流霜突然趴在赤风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赤风，我犯了大错，很大很大的错……他再不会原谅我了……”
　　“但我不想失去他……我唯独不能失去的就是他……除了他，我一无所有……”
　　“赤风，你伴着我长大，一定都明白的吧……从小到大，我最在乎的只有他……”
　　“我的第一份内力是他给的，我的第一件功夫是他教的，就连赤风你——跟随了我八年的兄弟……也是他拼了命比武才换来的……”
　　“你知道么……我刚到混沌谷时什么都不懂，脾气也差……但他从未对我发过火……”
　　“你知道么……混沌谷所有人都知道他精通厨艺，但只有他一人知道……我最喜欢吃的就是他做的抄手，还有小面……”
　　“你知道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怨恨所有他身边的人……小芜、守卿师哥、语盈姐姐……因为我不配站在他身边，而他们站得理直气壮……”
　　“赤风你知道么……我无亲无故，甚至不配拥有确切知晓的姓名与回忆……但仍是拼命地练功，迫切地想要派内派外的人看到我……这一切，只因为我想离他更近一些……”
　　“但当我真正能够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时，我自己给自己上了一课……我贪心了……是老天在告诉我，贪得无厌者，只配一无所有……”
　　“现在一切都晚了……他问我是否始终把他当作师哥……我又能如何回答……我不会回答……”
　　“……照实回答。”声音来自背后。
　　墨流霜一惊，猛然回头，只见陆茗影背着手，正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自己。
　　不希望被看到自己深闺怨女般梨花带雨的样子，墨流霜紧了紧缰绳，促着赤风快些离开。
　　陆茗影轻哼一声，运起轻功，飞身赶上，稳稳坐在了赤风的鞍上，随即将墨流霜紧紧锁在怀中。
　　“这一幕，八年前是不是也有过？”陆茗影微微侧过头，轻笑。
　　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抚过自己的下颌，墨流霜慌忙回头，尚未看清陆茗影的脸庞，唇珠便已被他咬住。
　　陆茗影一手揽过墨流霜的腰，一手勾住他的颈，强迫他面对自己，随即用一个吻死死封住了他的唇。
　　墨流霜被吻得呼吸不畅，顿时对陆茗影深厚的内力心生畏惧。而陆茗影偏偏不松开，湿滑的舌还挑衅般地在他的口腔中一阵撒野。墨流霜局促地捏着陆茗影的上臂，陆茗影却对这惹人怜爱的求饶视而不见。
　　分开后，墨流霜在陆茗影的怀中大口喘着气，头已有些发晕。
　　“此刻你没有醉酒，我更不是女子打扮，”陆茗影低头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在你心中，我只是你的师哥么？”
　　墨流霜凝望着这双迷人的眼眸，其中仿佛写着八年间的点点滴滴，他的庇护与包容，他的宠溺与依赖，那些世人赞誉的与无人知晓的、以他们为主角的故事，那些湮潜于两颗心最深处的少年情愫……
　　如果说自己孑然一身，流落于荒岛，那他便是山穷水尽之时，自己无意间闯入的那片桃花林。
　　曾有人说，陆茗影集世间美好于一身，然而，将这些美好的字眼一一剥离开来，那个纤尘不染的他，仍是美好得不似人间。
　　曾经，陆茗影也是这般从背后拥住自己，潇洒地制服了青雷，救下了自己。后来，自己得以与他并肩而立，每一次习武后看着对方的汗珠顺着发梢滴落，筵席间偷偷交换着彼此的秘密，众人熟睡之时，靠着彼此的背脊，借着浅浅月光研读那晦涩难懂的《虹》、《曦》武谱……太多美好难以言喻，而自己记忆里的所有美好中，他从不曾缺席。
　　静静靠在他的怀中，贴着胸膛听他的心跳。
　　过往的自己，那个在他怀里畏惧到颤抖的自己，只配低下头，道一句谢；而如今的自己，却可以回身吻他。
　　唇角泛起一丝笑，梨涡爬上两颊。
　　“我视你作良人。”

作者有话说

　　初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