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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第七章

      所谓灵殿,并不是离宫中特定的供奉灵位的地方,而是太后娘娘十五年前带着宁王来了之后,在离宫西北角上找了个安静清幽的院落,供了先帝爷的一张肖像,又把京城御书房里的旧物原样不动地搬过来,又原样不动地布置好,为的是留个念想,也让元琅看看父皇生前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
      这里就没有皇陵配殿里那种冷肃的庄严气氛,看起来就是一间书房。元琅进来先给父皇的肖像磕三个头,然后赶紧吩咐赵铁锤把肖像前头的锦幔放下来,遮位肖像上那两道威严的视线。
      这下才没有被人盯着的感觉。元琅闷闷不乐地坐在书案边,胳臂肘撑在案上,两手托住下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盯住赵铁锤正在磨墨的手:“狗奴才,磨这么多墨,是想抄死本王吗!”
      赵铁锤立刻停手:“奴才不敢,奴才不磨了,这么些王爷看够用吗?”
      “不够再说。”元琅刷地一声抽过一线笺纸,拿起镇纸使劲一通胡噜,再啪地一声拍在案上。书案上有两座笔海,里头插了大小不一的几十枝笔,伸手过去拨拉两下,元琅干脆把所有的笔都倒了出来,铺了一桌子:“太没个体统了,笔是这样放的?大大小小的总得按着规矩来,打量先帝爷不在了,就这样糊弄,这儿是什么人在管事?”
      赵铁锤不吱声,两只手抄在一起肃立案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元琅一边嘀咕,一边把笔按号从大到小分好,再从旁的案几上又搬来两座笔海,仔仔细细地排列安插,放好几枝再后退一步,看看整不整齐。好容易忙完,砚上的墨干了,王爷骂了一句狗奴才,挥袖子打开要来磨墨的赵铁锤,自己打开水盒用小金勺舀了水往砚上滴,滴了两下滴出了乐子,在赵铁锤平静无波的目光中来来回回滴了有两盏茶的功夫,放下小金勺又溜达到了书架边,搓着下巴来回看,边看边琢磨:“抄哪本呢?母后又没说,要不抄心经吧,这个短。还有更短的吗?”
      赵铁锤拱手:“回王爷,有一部《佛为海龙王说法印经》,比心经还短八个字。”
      “就这个。”元琅说着在书架上开始翻找,只是这经虽有名有姓,诵读的人却不多,远远及不上心经的普及程度,翻了好半天,先帝爷的书架上并没有这部经。赵铁锤肚子里早就嘀咕了五百遍,就为少抄八个字,在这翻找大半天,王爷这账算得真精明。
      翻到最后,宁王爷也放弃了,不得不拿本心经走回书案边坐下,依旧用镇纸啪啪啪地连拍几下压好了纸,再费功夫挑好笔,研完墨,润好毫,王爷扭脸讪然看向赵铁锤:“小向在干嘛呢?他今儿当什么值,打听到了吗?”
      赵铁锤绝不敢说怒其不争之类的话,他轻叹一口气:“奴才办事,王爷还不放心吗?您没瞧见外头的人都让奴才打发走了?小向已经下值了,一会儿就溜进来陪王爷抄经。王爷有什么好吃的只管拿给他,奴才一心为主,并不稀图这些身外之物。”
      把荷蕊准备好带来让王爷一边抄经一边吃的点心全塞给赵铁锤,腰带上又摘下块玉赏给他,元琅一脚把赵铁锤踢出书房,让他走远点去吃,别来打扰王爷抄经练字。
      盯着赵铁锤走到院门外,回手合紧院门,元琅长出一口气关门转身,半开着的南窗边已经站着了一个四天没见着的人。
      宁王爷眼巴巴看着,嘴里还在狠:“你来干什么?不是当值吗?谁准你肆意出入宫苑的?”
      向远轻施一礼:“铁锤说王爷召臣,这才赶来,若是王爷没别的事,臣这就回值上去。”
      元琅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向远看她没有再吩咐,拱拱手转身拨开南窗的窗扇,立刻跳了出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元琅哎哎地唤着,奔到窗边向外看,哪里还有什么痕迹,他消失得就好象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
      南窗外也可以看见隐龙山主峰,天际流云勾浅,窗外径陌苔深,两行眼泪流了出来,元琅抬手用袖子擦,心里是满满的委屈,泣声低语:“好好儿的……就不理人了……我怎么你了,我怎么你了……我我我,我那么想你……你就走了……”
      南窗外,隔着一个屋角,向远贴墙笔直地站着,双手成拳,指甲死死地掐进掌心肉里。他闭起眼睛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一墙之隔里低弱压抑的哭声。
      几天过去,又几天过去,然后十几天过去。元琅安静得好象换了一个人,每天不用人催,自动自觉地去灵殿抄经。还不抄心经了,翻了一本名字特别长字数特别多的经,认认真真地抄,说是要替先帝爷积攒功德,把太后娘娘感动得直抹眼泪。
      这些天里,太后娘娘为了心疼闺女又试图把小向调回来七、八次,都被碧雯挡了驾。碧雯心极细,算算日子,小王爷的癸水又将至。不过姑娘家头几回的日子并不一定准确,天气热衣衫薄,太后娘娘、碧雯姑姑和秀林苑里知情的两个大宫女如临大敌,唯恐小王爷在外头露了相,这些天除了秀林苑、太后寝宫和灵殿,别的地方哪儿也不准去。
      赵铁锤也被支走,他不明白这么好的事为何从天而降,难得王爷身边不用侍候,睡了两个懒觉,闲得没事干去找小向玩。
      太监和禁卫,天生不对付,整个离宫里也只有小向能给赵铁锤一个好脸色。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吗,厚着脸皮腆上去一阵乱搭讪,总能找着乐意和你说话的人。
      向远从禁卫的住处走出来,正看见赵铁锤和一名禁卫嘎嘎地聊得热火朝天,赵铁锤从荷包里取出一块玉佩来显摆:“我们王爷赏的,瞧这水头,多足,拿出去怎么也能置办几十亩地吧。落我手里可惜了,这辈子也出不了这宫门,等哪天我眼一闭腿一蹬,这宝贝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看见向远,赵铁锤大喜,笑了两声又皱眉:“我说小向,竟成了断了线的鹞子,怎么,离开秀林苑连头也不回?亏王爷整天念叨你,你就不能过去请个安?”
      向远眉梢微扬:“王爷,念叨我?”
      赵铁锤怎么会告诉向远,王爷整天说‘这个狗东西’,不过不是心里头记挂着,嘴上也不会骂。他身为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唯一一名太监,肯定要为主子分忧。主子想小向了,他就是生拖硬拽,也得把小向拉过去见主子一面。
      “可不吗,整天念叨,人都瘦了一大圈儿,虽说每年夏天王爷都会瘦,可今年瘦得尤其厉害,风稍微大一点儿都能给王爷吹到宫墙那边儿去。这两天王爷的身子骨又不大好,太医一天来请三次脉,荷姑姑兰姑姑嫌我侍侯得不好,这不,把我撵出来了。”
      曾经与她共枕的那方床榻上,现在每天晚上多出了一个兰姑姑。向远不能再潜进寝殿去,只能远远地站在月光星光照不到的树荫里,盯着她的窗户,时不时能看到她的影子在窗上闪过。
      是瘦了吗?他不敢亲眼去验证,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把她搂进怀里疼爱。掰指头细算算,这种感情是在知道她是女人的那天起才开始变得强烈,可一旦爆发就无法收束,短短几天就这么凭空席卷而来,彻头彻尾裹挟住他,让他不能挣脱。
      向远挣开赵铁锤的手,沉声道:“回去代我向王爷道个安,臣在值守上不能轻离,还望王爷不要责怪。”
      赵铁锤瞪眼:“你说什么呢?就这几步路的事,还让我代你传话?你腰杆子也太硬了吧!王爷以前都白疼你了,那些好吃的都喂进狗肚里了!”
      向远转向就走,越走越快,走进住处反手狠狠甩上门,把屋里头另外两个人吓了一跳。一头扎进屋角的床上,扯开被褥裹住头,也不知道能跟谁较劲,胸腔里有个地方一跳一跳地疼,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在几个人的严密看管之下,宁王爷人生中的第二次癸水终于来了,这回依旧疼得很厉害。元琅泪眼汪汪地看着母后:“儿子不要来这个了,儿子还要当男人,不想当女人,当女人太疼了,儿子要疼死了。”
      喂心肝宝贝喝了碗药,好不容易哄着元琅睡着,潘太后回到自己的寝宫,呆坐了一会儿,嘱咐宫女们把所有的首饰匣子都打开来,琳琳琅琅地摆满了一屋子,珠光宝气溢彩流光。潘姓一族本就是国中豪族,世代簪缨富可敌国,潘氏当年获选为后进宫时,家里给的陪嫁简直可以填满小半座皇宫。后来独擅专宠,什么样的好东西都被皇上赏给了她,这些年淘来汰去,身边剩下的全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如果十五年前不来这一出李代桃僵,恐怕现在正在喜滋滋地给女儿准备嫁妆呢,就象母亲当年一样,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拿来给女儿傍身。想起琅儿,不免想起无辜遇难的另外三个女儿。潘太后泪落如雨,这辈子养了四个娇滴滴的姑娘,一个比一个长得好看,性格也是一个比一个好,可居然没有一个能平安和顺地活到出嫁那一天。
      十五年前兵变时去世的大女儿正是十五岁,和琅儿现在的年纪一样大。琅儿现在女作男身,将来还怎么找婆家?她的身份贵重至极,却连蓬门小户里的姑娘都不如,甚至宫里的宫女们到了年纪放出去,都能说个人家成个亲。
      在一室珍宝中伫立良久,眼前越富丽堂皇,心里越悲怆凄楚,潘太后的泪水久久不止歇。碧雯悄悄走过来,取帕子轻拭太后脸上的泪:“主子,王爷醒了,一直在唤母后呢,您不过去,她不肯吃饭。”
      “哦哦……”太后深吸一口气,净过面淡淡擦了点粉掩住泪痕,刚才还委顿的腰身挺直了许多,振作精神回到了世界上唯一一个需要她保护的人身边。她还有两个儿子,琅儿还有什么?只有她这个娘了。
      元琅坐在床上不肯下来,张着嘴要母后喂自己吃饭,潘太后心满意足地亲手喂孩子吃饭,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坚持活上几十年,活到能找到另外一个保护琅儿的人时。
      离宫不大,可真的要刻意避开一个人也不难,只要留神,不想见的那个人,可以永远不打照面。
      皇上的二十八岁生日快到了,潘太后照例还是准备了一份礼派人送进京城,人依旧留在离宫。元琅这些日子简直改头换面,潘太后让她不要继续抄经她都不答应,每天按时到灵殿成了习惯。抄完经书还不走,留在那儿看书,虽说看的都不是正经作学问的书,可比起以往整日在离宫中四处游荡不知道好了多少。
      灵殿是原样照搬御书房,来到离宫之后潘太后打理得很仔细,东西都没怎么动过,甚至书架上那些书籍摆放的次序都和原来一模一样。元琅这才知道父皇当年也喜欢看民间流行的志怪小说,也喜欢多愁善感的花间文集,还喜欢玩一些别有情趣的小花招,例如说给母后写情书。
      在一本没什么名气的诗人写的诗集里,元琅翻到了一张夹在其中的荷花笺,制笺时压了真的荷花瓣在纸中,表面摸起来略有浮凸,放置了多年后犹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荷香。笺上有父皇和母后的字迹。父皇写道,朕甚想卿。母后答道,朕是谁?父皇再答,是卿裙下之臣。母后再答,思君欲狂。父皇的字迹十分飘逸,朕心甚慰,朕亦思你,朕亦欲狂。母后有一笔十分工整绢秀的簪花小楷,见字如面。
      元琅想笑,眼眶又有点湿,她盯着这张荷花笺看了很久很久,小心翼翼地把笺纸折起来,收进了腰间的荷包里,一会儿要拿去给母后看。
      突然间觉得好象又在被人盯着看,是不是赵铁锤那狗奴才忘了放下父皇肖像前的锦幔?扭头看看,锦幔好好地挡在肖像前头。可还是有种被注视的感觉。元琅象是想到了些什么,在屋子里淡然地踱了一会儿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扑到南窗边一把推开窗子。
      窗外那株玉兰树下,向远来不及离开,正站在那里向着她看。可下一刻他转过身就走。泪水冲出眼眶,元琅冲出屋门向他离去的方向追。向远走得极快,灵殿地势高,院前有一段下坡的石阶路,元琅一脚踩滑,立刻扑倒在地滚落下去,只觉得前前后后从头到脚都和石阶亲密磕击了一遍,眼前一黑早就昏倒,最后的神智停留在小向焦灼急迫的视线里。
      王爷一连滚下二十几级石阶,消息传来,潘太后大叫一声拔起脚来就向外跑,心直跳到了嗓子眼,眼前所有的景物和人都在乱晃,三两步后瘫软在地,碧雯和几个宫女过去一把扶住,急唤来人。刘太医匆匆赶到时太后娘娘的脉已经一点都摸不着了,取银针相刺,一番折腾后再以手相触,太后的体温已经渐渐变凉。
      皇上的千秋节前夕,隐龙山离宫噩耗传进京城,太后娘娘惊惧之下驾鹤西游,撇下了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四皇子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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