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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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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潘太后这一生,享过大福,也遭过大难,得到过人间极致的荣华,也尝尽种种死生相隔悲欢离合。
太后突然辞世,离宫里的人都变成了没头的苍蝇。老主子们一个个地都在哀哭,想想年轻时因为这个女人夺走了先帝所有的宠爱,自己在深宫里那些寂寂的长夜,再想想先帝驾崩后在太后身边舒适安逸的生活。上了年纪终于放开心结勘破前尘,但忽然之间人又没了,这怎么能让人不难过,不焦心。
隐龙山离宫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了缟素的海洋,到处的白色象一场大雪压在了所有人身上,更压在了碧雯与荷蕊兰蕊三位宫女的心上。
元琅被抱回秀林苑的时候脸上身上处处是伤,所幸全是碰擦伤,没有伤筋断骨,但那看相十分吓人。没有太后坐镇,小王爷的真实身份可怎么办?要向皇上坦白,还是继续隐瞒?可该怎么隐瞒?有太后在的时候三位宫女可以狐假虎威,现在她们自身都难保,还怎么继续看顾可怜的宁王爷?
碧雯的双眼哭得红肿,勉强支撑着来到秀林苑,看着躺在床上沉睡的元琅,挥手斥走不相干的人,对荷蕊兰蕊说道:“娘娘不在了,她的心愿唯有我们做奴才的来维护,就是掉了脑袋也要保住王爷。王爷的事绝不能向别人吐露半分,现在宫里乱,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先把王爷的脸裹上,裹厚一点儿别露出正脸来,暂且把这几天先糊弄过去,完后再想辙吧。”
荷蕊兰蕊不是出主意的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嘴紧和听话,见碧雯这么吩咐,立刻用绷带仔细地给元琅的脑袋上又裹了几圈,好在元琅的脸上头上伤处多,裹得严严实实也不奇怪。刘太医是太后娘娘生前唯一相信的太医,现在出了事,碧雯便将他一直留在秀林苑里,以防万一出什么岔子,泄露了惊天的秘密。
交待宫女们仔细守着王爷,碧雯擦着眼泪和荷蕊兰蕊一起到前头大殿去给太后娘娘守灵磕头,出了门就看见屋外廊檐下静立的向远。他已经换了白色的素服,分明站得连衣角都没有动一动,但让人觉得下一刻就能直冲到你的面前,好象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做好了疾奔的准备。看见碧雯,向远眸光猛地一亮,克制地依然站着,没有走过来出声相询。碧雯心里万语千言全化成一声长叹,定定神,走到向远面前压低声音说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外头有多少事等着你,还不快去?”
向远死死皱着浓眉:“王爷伤势如何?”
“没大碍,你不用记挂,忙你的去吧。”
怎么能不记挂,怎么能不自责,那一年北疆漫无边际的雪原上,才十岁的他在冰窟窿里藏了两天,冻得连手指都粘连在一起的时侯,也没有象此刻这样慌张害怕。
碧雯欲言又止,但荷蕊兰蕊在身边,她终于还是一边拭泪一边离开,只丢给向远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太后崩逝,宁王受伤,宫中纷乱,没什么人注意一直站在秀林苑廊檐下的这名禁卫。时光一忽儿匆匆而过,天色已经擦黑,赵铁锤出出进进忙成了陀螺,几次经过向远面前都一副纠结的模样,最后还是走过来,把一只小瓷瓶递给他:“看你的手,是不是也伤着了?快去搽点药。王爷那儿已经没事了,醒过了一阵子,嚷嚷疼,喝了药又睡着了。”
向远抬起双手,并没有觉得有丝毫疼痛,但是手上沾的血已经干了,硬锃锃地沾在手心手背上,仿佛一层薄茧,困住他身体里所有温热。赵铁锤用衣袖擦擦眼睛:“王爷出事的时候就你在身边,原本要拿你去问话的,王爷醒来那阵儿特特嘱咐了,是他自己不留神踩滑了才摔的,王爷让你别担心,没你什么事。”
向远怔怔地立了好一会儿:“铁锤,我要见王爷。”
赵铁锤连连摆手:“赶紧的走吧,刚皇上身边的人来通报,皇上和安亲王一会儿就过来探视我们王爷,你不走回头再让人叉出去。”
向远还想说什么,赵铁锤哎哎地叫了两声,上来拽着胳臂就往外拖。以他一个太监的力气,哪里能轻易拖得动向远,但向远看着赵铁锤惊惧的眼神,不由得随着他向秀林苑外走去,出得宫门看看两下里无人,赵铁锤两眼憋得通红,沙着声音颤声道:“才刚……我在前头听说,有宫人要给太后娘娘殉葬……”
向远凝眉,不仅卫国建国这两百来年里,就算是早已经腐为泥土的前朝也早就废止了生殉的陋习:“听谁说的?让什么人殉葬?”
赵铁锤已经慌得不行了:“碧雯姑姑说的,说荷蕊兰蕊两位姑姑要追随太后娘娘,刚才已经蹈节而去了……小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这右眼睛一直在跳,王爷躺在那儿,两位姑姑是秀林苑的人,是王爷身边的人,要殉葬也轮不着她们俩啊,你说这……是不是皇上的意思?是不是皇上要对王爷……那王爷,还有咱们俩,还有碧雯姑姑,会不会……”
向远猛转身向着通往大殿的路上看去,远远的有一行人向着秀林苑走来,摇晃的灯笼照出最前头两名高大的年轻男子,还有随在他们身后正垂首哀行的碧雯。
赵铁锤的胆子早吓没了,隔了那么老远就扑通一声跪倒,趴在地下不敢动。向远盯着碧雯,她一直低着头,象是极哀伤,没有看见道边一站一跪的这两个人。
元恺一步步行来,早看见了母后提到过的那个,跟四弟不清不楚的离宫禁卫。四弟受伤时跟这禁卫一起在灵殿,身边没有别的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四弟受伤,不过想来应该也不能细究,若是扯出什么不堪的情节,只会让四弟和他这个做兄长的皇帝蒙羞。恨只恨四弟这一伤,竟然让母后突发心疾,算起来,和这个禁卫脱不了干系。眼下母后大行不宜妄动,等到一切料理妥当,有的是时间细算这笔账。
皇上和安亲王亲赴秀林苑探望受伤的宁王,还是和皇上上回来时一样,宁王的寝殿里光线昏暗药香弥漫,小王爷全身的伤裹得象只粽子,服过药正睡得人事不省,两位贵人所谓的探视也不过就是过来走一遭,没逗留多一会儿就回前头大殿去了。
离宫本就在隐龙山,太后崩逝,葬仪也就铺陈在此地,总不能抬回京城停灵,再抬回来葬进皇陵。但离宫距京城毕竟有百里之遥,一时之间前来守灵的皇亲贵胄们的车马排满了两宫之间的道路,离宫之中人满为患。
停灵的第三天,元琅终于还是知道母亲已经不在的消息了。瘦弱得象个姑娘一样的小王爷身上的伤裹得太厚,孝服鼓鼓囊囊被撑得很滑稽,脸上横七竖八的白色绷带挡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被人抬到了太后的灵前,跪在那儿一个劲急促地喘气,全身抖颤,说不出一个字,也哭不出一声。
元琅不能理解眼前的事。说什么呢,母后不在了?去哪儿了?这十五年她不曾出离宫一步,母后也没出去过,这个不大的宫苑就是她和母后的家,母后能去哪儿?不是才说她这些日子大有长进,字写得比以前好看多了,还说有赏。光说不练的,还没赏呢,人就不在了?那可不行!那怎么行!元琅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想找个熟悉的人来紧紧抓住,叫他们说清楚,是谁在胡说八道,拖出去打嘴使劲打。
入夜时分香烛高照,高高的纸钱在灵前奋力燃烧,烟浓火烈,一股一股氤氤的红光照在所有穿着白色孝服的人身上,大殿内外哭声震天,嗡嗡的,但没人来扶她一把。元琅跪立不住,两只胳臂划拉了两下,歪倒在地。
随后就是一片昏天黑地,记不清发生了什么,整个世界迷蒙繁乱。宁王这场病来势汹汹,直到太后娘娘梓宫奉安,她的病情也没能好转,碧雯姑姑衣不解带伺守在王爷床边,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绝不让别人碰小王爷一下,这些天下来熬得枯槁疲惫,所有人看在眼里都要赞她一声,不愧太后娘娘这么多年的教导,不愧是个有情有义的奴才。
虽说太后娘娘十五年来没有给过皇上和安亲王什么关爱,但毕竟是亲生的娘,以往离得远但人还在,或思或怨都有个对象,现在凭空断了念想,皇上和安亲王心中的悲伤可想而知,奉安大典之后又过了好几天,才依依不舍地回返京城处理堆积成山的政务去了。
太后娘娘仙去之后,离宫中位份最高的静太妃心疼元琅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每天除了诵经念佛吃饭睡觉,别的时间大多数都守在秀林苑。坐在床边看着解开绷带后元琅那张花狸猫一样的脸,静太妃眼泪直落:“好孩子,往后还有我疼你,我对你的心,跟你亲娘是一样的。”
元琅流着泪在枕头上点头,荷蕊兰蕊的事她也已经知道了。还能再失去点什么?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地都离开了。静太妃拿出帕子给元琅擦眼泪,摩挲着她尖瘦尖瘦的小下巴,把被子给她掖好:“快别哭了,你母后在天上看着该有多心疼,赶紧地好起来吧,健健朗朗地,才能让你母后安心。”
元琅侧过脸,脸颊依恋地在静太妃手上蹭动,虽说瘦弱,虽说病苦,但那股子奇特的柔媚姿态让静太妃忍不住多瞧了两眼,隐约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以往出现在太妃太嫔们面前的元琅可不是这样的,那就是离宫一霸,仗着所有人的宠溺走路都是横着的,静太妃她们都笑说,咱们宁王将来不象是个会疼媳妇的人,而且到哪儿能找到比王爷长得还俊俏的媳妇?可今天这么一观瞧,静太妃不由得皱起两道细弯的眉,捋一捋元琅在枕上的乌发,下意识地在她身上抚一抚,突然象烫着了似地把手缩回来。
先帝爷只独宠太后一人,架不住祖宗法制,后宫里莺莺燕燕免不了,能那么一大堆女人里杀出重围获得妃位,还能和太后及一众妃嫔们处得象姐妹一样的人,又怎么会是个寻常角色。静太妃脑子里象开了锅的茶壶,面上却和蔼如常,等到天擦黑后才离开秀林苑回自己的住处安歇。
元琅哭得久了,说话嗓音微哑鼻音很重,她拉住碧雯姑姑的手,凄凄凉凉地说道:“小向呢,我要小向……”
碧雯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转头对守在寝殿门口的赵铁锤说道:“去叫小向过来吧。”
太后不在了,荷蕊兰蕊不在了,秀林苑里的宫女们不知不觉中换了好几个,赵铁锤眼见着身边全都成了陌生人,这几天连话也不怎么说,只默默地做好自己的差使,凡事缩在人后,唯恐被人多看一眼。他一溜小跑去外头禁卫营里找到向远,却见向远正在打包行李。
“你这是要去哪儿?”
向远放下手里的事:“王爷好些了吗?是她让你过来找我的?”
“你也要走?”
向远点头:“要调我去京城。”
赵铁锤大受打击:“调你去京城做什么?你光会吃!怎么把你也给弄走了!”
“你来找我有事?”
赵铁锤无助地点头:“王爷召你。”
话音一落,向远就丢开手里的行装脚下生风地窜出了屋,赵铁锤跟在后头连影子也没看到。
碧雯已经支开了秀林苑里的人,独自守在寝殿外头等着向远。两个一照面,碧雯就摇了摇头,推开寝殿的门:“进去吧,王爷等着你呢。”
向远举步就走,在门口被碧雯一把拉住了手腕。在深宫中蹉跎了所有青春岁月的女人,用着跟太后一样精致的妆品也掩饰不住眼角的细纹和松弛的皮肤。碧雯手上用的力气很大,五根尖尖的指甲隔着一层衣服掐进向远的皮肤里,话不能多说,眼神却表明一切,向远肃然与碧雯对视良久,终于还是退让地垂开视线,轻轻点一点头。
走进寝殿,反手合紧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元琅已经在床上半坐起来,探着脑袋往外望,低泣着唤道:“小向……”
隔了这么些天才终于又把她搂进怀里,向远情难自抑,把嘴唇深深地印在元琅额头,揽抱着她用熟悉的姿势躺回熟悉的枕头上,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听她用熟悉的娇弱嗓音一迭声地轻唤:“小向小向小向小向……”
“王爷……王爷……”
元琅咬他,咬上去一口怕咬得太疼了,松开嘴换个地方再咬:“狗东西,不理我,你还来干嘛……”
向远闭起眼睛抱紧她:“我错了,都怨我,都怨我……”
元琅的泪水全揉在向远胸前:“不准走了!”
向远把脸埋在她颈侧的乌发里,点点头,又点点头:“不走。”
元琅压低声音哭了好一会儿,把这些天压抑在心里的悲意全都倾泄出来,良久良久后忍住悲伤,抬起一双泪眼望着向远:“带我走吧,小向,你说要带我走的,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我害怕……好不好,咱们俩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