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乱》夜遥

52、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元挚带着元琅及数名侍女侍卫，在战事爆发之前远远避出战圈以外，极尽小心地躲避着色布王的手下，以及有可能察觉到异常而前来观望的西北军，过了整整三天才被俱轮王派出来的人找到，回到了原本属于色布王，但现在已经纷乱无章的阿拉善左旗。
　　富丽堂皇的大帐依然矗立在草原上的小河边，牧羊女的歌声已经消失不见。俱轮王所部六千人在这次激烈的战斗中损伤超过四分之一，色布王部下的两万骑兵或死或降，仅有数百人保护着王妃向西北逃去，之所以以寡敌众还能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是因为除了俱轮王，还有别人也参与这场战斗。
　　大帐中，俱轮王斜坐在一张铺着金色狮皮的巨椅里，手肘撑在椅把上，托着腮朝座前望去。两只血淋淋的人头各自放在一张明晃晃的银托盘里，被人端了进来。
　　跟在两只人头后面进大帐的，是一个身材高挑丰满的女人，她象北胡战士那样穿着全副皮甲，头顶一只鹿首形状的银盔下压着披拂到腰间的蓬松长发，腰间挎着的弯刀上滴着鲜血，大步凛凛地走到了俱轮王面前，用北胡话狠声说道：“我说过要手刃此贼，谁让你多事！”
　　俱轮王对她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战场之上刀剑无眼。”
　　女子恨极，抬起脚猛地踢翻了色布王的人头，身形转动时，蓬发拂撩开来，露出右边耳垂上三枚绿松石耳环，每只耳环底下还缀着粒小小的珍珠。
　　色布王侧妃微弯着腰走进帐来，跪在女子面前缓缓拜倒：“公主！”
　　女子长出一口气，满意地对色布王侧妃点点头：“你做得不错，本宫言出法随，必不会让你白忙一场。博日格德，”她说着把脸转向俱轮王，“她是我的家仆，如今为了我死了丈夫，你就留她在身边侍候。依然还做侧妃，你把她带回呼伦贝尔去吧。”
　　俱轮王不动声色：“除了军政要务，邠阳公主连说媒拉纤的事也要管么。”
　　邠阳公主扬起头，倨傲地皱起眉：“别以为你如今当上王爷了我就不揍你，我说的话你敢不听？”
　　俱轮王撇撇嘴角：“本王我如今男纲不振，您的家仆到了我的帐篷里只怕要打饥荒，天长漏永长夜难捱，不如趁早寻个真男人托付终生。”
　　色布王侧妃抬起头来似有话说，望了俱轮王一眼，羞涩地别开了脸。邠阳公主很是瞧不上这种女里女气，皱眉道：“谁让她喜欢你，打一辈子饥荒也活该，她心甘情愿。”
　　俱轮王望着帐顶长叹一声：“喜欢我，我就要娶？那我呼伦贝尔草原上还有地方放羊牧马吗？您外甥我还穷，自己吃饱饭都够呛，养不起多余的女人。”
　　邠阳公主冷哼一声：“那本宫怎么听说你身边多了个卫国女人，日夜同吃同住，同行同宿，当着她，你的男纲就振了？”
　　俱轮王挠挠自己的太阳穴：“小姨，虽说您是长辈，可毕竟还没有嫁人，过问外甥私帐里的事，不合适。”
　　“你叫我一天小姨，我就管得了你。”邠阳公主大刀金刀走到左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下，回首看看色布王侧妃还跪在那里，不耐地摆摆手：“你先下去吧，无论如何，本宫总要还你一个侧妃的妃位。”
　　色布王侧妃哀凄退下，帐中其余人等收拾了地上的两颗人头，也跟着离开。邠阳公主走到俱轮王身边抓起他的手腕，搭指在脉上默默地把了片刻，脸上的肃容慢慢收起，变成了难掩的关切：“近来发作了几次？”
　　俱轮王笑笑：“没几次。”
　　邠阳公主握住他的手，爱怜地轻拍几下，轻轻叹道：“以往怎么劝你都不肯听，虽说皇兄信任你，但总是跟他对着干，总有一天会惹他不快。博日格德，过刚易折，别忘了你的小命还攥在皇兄手里。”
　　俱轮王还是只笑笑：“不会忘。”
　　邠阳公主从怀里取出一只墨绿色的玉瓶递给俱轮王：“只有三粒解药，你省着点用。博日格德，我要替皇兄说一句话，他并不是存心扣着药不给你，你也知道这种药有多么来之不易，皇兄也是费了极大的功夫才收齐了三粒解药所需的材料。你千万不要有什么别的心思。”
　　俱轮王伸手接过墨玉瓶，在手上拈一拈，能听到里头药丸撞击瓶壁时发出的玲珑声响。邠阳公主瞧着俱轮王俊美的眉眼，心中微动，轻声唤道：“博日格德……”
　　“在。”
　　“这回剿灭色布王的事，你怎么这么顺从皇意？以前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说动你的大驾，这次是，因为什么？”
　　邠阳公主话音刚落，帐外有人进来禀报已经找到了小四姑娘。邠阳公主站在一旁，视线转向大帐入口处，一个穿着靛蓝色长衫的年轻男人手里拉着位疲惫不堪的少女正走进来。
　　俱轮王随手把墨玉瓶放椅子上一放，站起来迎向元琅，劈手把她的手从元挚手里夺过来。元琅顿时想起弓弦在色布王世子脖子上绞拧时的惨状，向后一步退到了元挚身边，拉住了元挚的衣袖。
　　俱轮王盯着元琅闪躲的眼神看了很久，猛一撒手，看向元挚：“我还以为你会趁机逃走。这样的机会你也抓不住吗？”
　　元挚沉声道：“机会还会有，眼下她的身体不允许，我宁可她留在这里，也不能让她冒险。”
　　俱轮王冷笑：“你应该这么说，与其让她冒险逃离，不如让她留在这里。话到了你嘴里，立刻变得不虚伪，你在卫国十五年，学到的本事还真不少！”
　　元挚并不想与俱轮王争辩，他转过视线，看见了俱轮王身后站着的高个子北胡女人。北胡女人也正在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元琅，艳丽的脸上露出似有所悟的微笑。元挚只觉得很面熟，再细想一想，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是你。”
　　邠阳公主抬首与元挚对视，笑意越来越深，用带着北胡口音的汉话说道：“是我。”
　　元琅这时看到北胡女人耳垂上的耳环，顿时也想了起来：“是你啊！你逃回来了！”
　　邠阳公主微笑着走到元琅面前，执起她的双手：“我逃回来了，还要多谢你的披风。能见着你，我真高兴，谢谢你。”
　　元琅没忍住，又看了看这个高个子北胡女人的耳环：“不用谢。”
　　邠阳公主侧过头，凝视着元挚那张俊逸的脸，和他脸上的风霜，弓下腰深深向他施了一礼：“救命之恩，不知如何回报，格根塔娜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俱轮王这才明白，原来小姨提起过那两个在卫国扬波渡把她从卫国人手里救出来的恩人竟然会是元挚与元琅。天下何其之大，但又何其之小，这样也能相遇结缘，令人感叹。
　　邠阳公主大概说了一下元挚元琅离开后的经过，她逃出来以后与前来营救的手下们相遇，恰好卫军运送药矢的队伍经过，手下们便设法点爆了所有的弹药，制造出一场混乱，趁乱北逃回到了北胡。
　　邠阳公主有心还要继续摆酒宴谈，但见元琅已经疲惫至极，俱轮王又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怪模样，只好作罢。亲自把自称向远的男子与小四送回寝处，邠阳公主略有些急切地回到了俱轮王的大帐。
　　俱轮王又斜坐回了铺着狮皮的巨椅中，手里握着墨玉药瓶，听见邠阳公主的脚步声，连头也没抬一下。
　　色布王的大帐面积极阔，帐顶极高，昏暗的光线里，俱轮王一个人坐在里头，从帐门处照进来的阳光只能落在离他很远的地毯上。他盯着靴尖，好象什么也没想，又似心潮起伏。邠阳公主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低唤他：“博日格德……”
　　俱轮王象是被人从梦中唤醒，过了一会儿才恍惚抬头，对着邠阳公主轻笑。这笑容陌生得可怕，邠阳公主摇头叹息，这个不是他会对她露出的笑容，在他的怔忡里，他正在对着谁笑？
　　“博日格德，你刚才还没有告诉我，你这回，为了什么如此尊从皇命？是因为她？小四？为了她吗？”
　　俱轮王看向手里的墨玉瓶：“我若说不是为了她，你信吗？”
　　“不信。”
　　俱轮王迎向邠阳公主审视的目光：“我从来不怕死，以前不怕，现在不怕，将来也不会怕。我只是……只是不想……只是很想能在她身边多活一会儿，多活几天，然后再死。”
　　邠阳公主了解眼前这个男人所有可怕的过去，也了解他有着多么决绝的心性，但是只为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卫国小丫头……然而转念一想，如果为了这个卫国小丫头，真的能让他继续活下去，有一天能从过去里走出来，那或许就是上天对他的补偿。
　　想到这里，邠阳公主打起精神，脸上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对俱轮王说道：“懒得理你的破事，我这儿有个好消息。”
　　俱轮王歪着头瞅她：“说来听听。”
　　邠阳公主挤着和他坐到同一张椅子里：“本宫看上一个人，我想嫁给他。”
　　俱轮王睁着一双美目看了又看，脸上笑意变深：“您可不要告诉我，您看上的是向远。”
　　“正是他，救命之恩，以身相报。”
　　俱轮王忍不住笑出了声：“您知道他是谁吗？”
　　邠阳公主皱眉：“他是谁？”
　　“他的父亲是卫国洛川王元钊，他的母亲名叫图门宝音，是您与皇上的长姐，北胡鲁国大长公主，他序齿行二，汉名元挚，北胡名字是斯钦布赫。他和我一样，是您的亲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