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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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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北胡人逐水草而居,自古以来就没有在一处长久停留的传统,哪儿的草长高了就赶着羊群马群迁过去,哪儿的草吃秃了就唱着歌寻找下一片牧居地。
色布王贵为北胡亲王,也还是和老祖宗们一样,带着庞大的部族在阿拉善草原上四季迁徙。此时初春已至万物萌生,站在平坦的草原上看脚底下一片还是焦黄色,抬起头向远处望,新绿已经渐渐地连成了片。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节,是草原牧民们心中最充满希望的时节,只要再下上两场雨,牛马羊们最爱吃的青草就会在一夜之间长满整片原野。
为了举办迎接俱轮王的盛宴,色布王把大帐设在了阿拉善草原上的河边,极远处雪山上的融冰汇入河中,干涸了一个冬天的小河沟里水量已经丰沛了起来,不知在什么地方躲了一个冬天的游鱼也在水里出现,顽皮的孩子不怕冷,跳进河里摸鱼摸得不亦乐乎。河边牧女们唱着歌纺毛擀毡,北胡汉子们粗野地杀羊剥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远处有年迈的老人家拦住年轻的性急的牧民们,责骂他们现在就赶羊出去放,吃坏了草根将来会毁伤整片草原,是要做草原的罪人的。
更远处,两匹惶急的战马笔直向大帐奔来。北胡人从来没有骑马骑到帐门处的规矩,都要隔了老远就下马,犯了这样的规矩会被记仇。可这两匹马在北胡汉子们愤怒的注视与叫骂声中一直跑到了大帐门口,两名骑士同时滚鞍坠马,血葫芦似地向帐门处爬去,边爬边叫:“卫军来袭,世子遇袭!”
正在大帐中悠闲等候的色布王闻声大惊,扔下手中的酒盏奔出帐来,跟在他身后一同面色惊怖地跑出来的还有位年轻的北胡女子。女子搀扶住脚步踉跄的色布王,立起两只眉毛厉声对骑士说道:“出了什么事!说清楚,世子究竟怎么了!”
骑士满身满脸都是血和伤,跪趴在地嘶声号啕:“世子率我等前去迎接俱轮王,回程刚走到一半,卫军突然大举出现,俱轮王身受重伤,世子正在极力抵抗,命我们回营来求救。王爷速请派兵救援,卫军人数众多,去晚了世子就危险了!”
“卫军有多少人?”
“不少于八千。”
北胡女子愤愤地哼了一声:“必是俱轮王引来的追兵,这家伙祸害完了先帝,又来祸害我们!”
色布王姬妾无数,儿子却只有一个,但是征战了一生的老亲王迅速冷静下来。儿子出事是在回程的半道上,救兵跑回来用了半天,现在救兵跑过去也要半天时间,一来一回整一天,该发生的事早就发生了。他甩开北胡女子的手,在大帐里快步走了两个来回,扬声发问:“西北军有什么异动?”
部将们立刻来禀报:“自西北军与赵王在兰州以西激战至今,属下们一直死死盯住西北军诸部,没有发现任何异动。”
色布王沉吟:“元杰的河源军与西北军大部都被赵王牵制在兰州以西,其余人马分布在边境线上,这个当口派八千人深入我北胡,他当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北胡女子急了:“管他有没有胆子,世子的安危要紧,王爷还请赶紧点起人马去救援,世子爷可不能出事啊!”
北胡最不缺的就是彪勇的战士,部将们纷纷请命,发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世子救回来。此时色布王嫡妃,也就是世子的亲娘听说了消息,大哭着从外头奔进帐来,迎面看见北胡女子,悲伤的脸上又浮现出愤怒,狠狠地瞪了女子一眼,,悲愤地扑向色布王,哀求他救世子。
色布王知道王妃和侧妃向来不睦,但侧妃明明也在催促他救世子。此时却也顾不上这些小节了,他没有再犹豫,立刻点起一万人马,向着世子出事的方向狂奔而去。
依着元琅的小见识,说的书和看的话本子里,一上来就是什么八十万人马齐聚江东,百万雄师莫可以前,旌旗蔽日投鞭断流。但其实自古以来除非穷兵黩武的几个朝代,极少有能养得起百万雄兵的国家。以卫国此时的人口与强盛,全国兵力不过五十余万,去除京城禁军以及国内各地驻军,万里之长的边境线上的守军其实捉襟见肘,九支边军平均算下来每军最多五万人马,就这样还每每让京城户部筹集军资军费的官员们愁秃了头。
北胡人口只有卫国的四分之一,依仗着全民皆兵才能与卫国相抗数百年,色布王掌握北胡五部,手底下的力量全扒拉干净,满打满算常备的控弦之士也只有两万,再要多,就只能用牧民往上凑数了。这回一下子拉出去一万人,足可见色布王心忧如焚救子心切。
北胡骑兵一人双马,两万匹马奔进在草原上,尘烟飞扬,隔了很远就能感觉到地面在震动。两个时辰疾行下来,色布王前锋已经与俱轮王溃逃的手下相遇,只是不论俱轮王带来赴宴的一千人,还是世子随行的一千人都已经被打散,七零八落地分布在方圆好几十里的草原上,连一小撮稍成建制的都没有。
色布王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停在了二十几名俱轮王的部下面前。从遥远的呼伦贝尔来的这些北胡战士们个个带着伤,但还是坚定地围拢在一起。在他们中间,俱轮王正靠着一只马鞍躺在地下,全身象是被人泼了一桶血,从脸颊到靴面上都湿红一片,脸上没沾到血的地方则苍白如雪。
见到马背上的色布王,俱轮王低咳了一下,嘴角噙笑,低低说了一声什么。色布王跳下马背快步走到他面前蹲下:“俱轮王!”
俱轮王沾满了血的手握住色布王的手:“世子,世子……”
只说了这几个字,俱轮王就难受地闭起了眼睛喘息,色布王急切地朝他俯下头去:“世子怎么了?俱轮王!”
色布王是标准的北胡猛士,身高体阔力截奔马,他的名字叫阿日斯兰,北胡语雄狮的意思,他俯在俱轮王身侧,象极了一只正向着猎物啮去的狮子。两个人离得那样近,近到色布王能挡住所有投向俱轮王的视线。俱轮王无力的双眼突然睁开,只睁了一下又带着笑意微眯起来。
色布王急向后闪,但为时已晚,右肋下方顿觉微凉,有什么极细的东西从不知哪一处关窍中刺了进去,连一点痛楚都没有感觉到,但是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四肢的力量象被扎破了的皮球一样崩散开来,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向前重重扑倒,被俱轮王伸手扶住。色布王此时神智未失,他瞪大双眼,喉间格格有声,听见俱轮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冤有头,债有主,这一下,是格根塔娜让我刺的。”
元琅悠悠醒转时,是在元挚的怀里。刚一恢复神智,元琅全身就是猛一哆嗦,情不自禁抓紧元挚的胳臂,大叫一声。元挚一手执缰,一手挽抱着元琅,低下头吻在她额边:“别怕,我在。”
但是怎么能不怕,那么大一颗人头,嘎崩一下子就从脖子上掉了下来,在地下翻滚如球。这不是元琅第一次直面被杀的人,却是第一次猝不及防地直面杀人的人,前一刻还在戏语轻笑,下一刻就暴起斩头,这样的元膺,让人畏惧。
元挚皱着眉,在元琅鬓边低叹:“别怪他,他一定有苦衷。”
元琅闭目埋首在他怀里,忍住胃里的翻涌,说不出话来。
亲弟弟在与敌人搏命厮杀,最珍惜的人又正和他一起流落天涯,还有仇恨还有羁绊,还有无奈还有迷恋,还有身上一重又一重脱不去的重枷。纵马在无边草原上,元挚抱紧元琅,觉得就这样永远奔驰下去一直跑到死,似乎也不错。
元琅缓过来一点儿劲,发现自己正和小时候一样全身心地偎靠在元挚怀里……小向的怀里。可她心里还在怨恨着他。元琅使劲去推,元挚收紧手臂:“现在不是生我气的时候,坐好,听话!等安全了,您想怎么出气都成。”
“你谁啊,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元琅还是推他。元挚抿着唇不语,抖缰叱马加快速度,带着几名侍女与几名侍卫往战圈以外跑。
元琅也知道逃命要紧:“我不想跟你骑一匹马,我要跟别人骑!”
元挚低语:“您刚说隐龙山离宫,到了角楼那儿,怎么不往下说?说不下去了吗?”
元琅咬住嘴唇:“我要是不死,总有一天要拆了那角楼!”
元挚沉默了一会儿:“您舍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我有什么……”
元挚不想再从她嘴里听到更多违心的话,他松开握缰的手捏住元琅的下巴,扳过脸来便低首吻了上去。元琅猛地睁大眼睛,元挚的眼睛也牢牢看着她。唇畔气息错乱,喉间有压抑不住的喟叹,匆匆年华酩酊一醉,她是他戒也戒不掉的酒。元琅就看着元挚的眼睛里,或者是小向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了一层水意。
他咬着牙,几乎是窘迫地松开双唇,把她的脸扳成了正面迎着风的方向。元琅与他角着力气,拼命执拗地回过头去,正看见两滴泪从小向眼睛里落下,落在了他靛蓝色的胸襟上。他双眸坚毅,表情厉鸷,只是也许从十五年前就开始积攒的泪水汹汹而下,每一滴都洒进元琅的心底,让她沉没在小向无边的悲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