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乱》夜遥

48、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向杰没能把元琅带离北胡大营，因为一切都按照俱轮王之前的预想在发生，元杰的河源军与西北军前锋已经到了离北胡大营只有一日距离的地方，而北胡赵王大军也已经不再蛰伏，开始向俱轮王方向小幅前进。
　　再过两天，或者一天，这片广袤无边的荒凉旷野上就会暴发战争，战事一旦开打，就不再是主帅以一人之力可以控制的了，什么情况都会发生，胜败也只是一转念间的事，这个时候脱离大军只身在旷野上游荡无异于找死。
　　战事将近，北胡大营里的紧张气氛就连白天晚上接茬睡觉的元琅都能感觉到。俱轮王伤势恢复以后又回到了先前的作息，白天都在大帐里，只有晚上元琅才能见到他。他与向远这个亲哥哥真的是不对付，那晚向远从寝帐中离开以后就再也没在元琅和他面前出现过。
　　晚上躺在一起，俱轮王趴在榻上让元琅给他挠痒痒，因为背后伤疤太多，皮肤再也不复光洁，就变得十分干燥。元琅手里抹了润肤的油膏，轻轻在他背上推开。俱轮王觉得很舒坦，脸埋在被子里瓮瓮地说道：“兵败如山倒，本王马上就要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命去了，你是跟我走呢，还是跟我走？”
　　元琅手底下停住：“您要往哪儿走？您败了，那谁会胜？”
　　俱轮王不抬头：“你想谁胜？”
　　元琅大义气节上一步不退：“我是卫国人，我想卫军胜。”
　　“好。”
　　元琅眨眨眼睛：“什么好？卫军能胜吧？”
　　“你想让谁胜，我就让谁胜。”
　　元琅缩回手下：“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的二哥元杰，马上就要摧枯拉朽一般横扫我与赵王的两支北胡军，取得一场大胜。如果我一路沿着卫国边军驻防的路线溃逃，元杰在后头一路追击，我暗地里再把北胡各支军队分散引到他的刀下，让他一一击杀，借着如此连番大胜，北胡战事倾颓，而元杰可以把手伸进他尚不能完全控制的五支边军中，掌握卫国边境八节八军，真真正正地做到功高盖主。如此再来一场如武安十八年的兵变，京城中那张龙椅说不定就要换个元家人来坐了。”
　　俱轮王说得很平静，元琅听着却震惊：“您说的……我不明白，您为什么……”
　　俱轮王翻过身来仰躺着，抬起两只胳臂枕在脑后：“因为我也是个卫国人啊。”
　　这话说得完全就是个笑话，元琅越想越心惊：“什么叫功高盖主？您到底想做什么……做什么也都没用，皇上与安亲王当年一同从战场上冒死杀出一条血路，不只是兄弟情，还有过命的生死情，您这些鬼域伎俩……”
　　“你以为当年我的父王与你的父皇，就没有兄弟情，没有生死情？”俱轮王冷笑，“一张龙椅摆在那儿，一座天下摆在那儿，就什么情都没有了。”
　　“不可能！你少白费心机了！”元琅情急之下也忘了您和你，跪立起来大声说道，俱轮王不以为忤，看着她笑道：“既然你不乐意，那就让赵王胜。反正元杰想杀你，咱们就和赵王联手大败卫军，砍了元杰的头给你出气，如何？”
　　元琅瞪着他，一把扔开手里装油膏的小玉瓶，跳下榻去趿了鞋就走。冲出寝帐，外头的空气又新鲜又寒冷，这个时节如果在隐龙山离宫里，梅花应该已经开了，可这片西北荒原里除了尘土还是尘土，长出来一点植物也是和尘土同色的草刺柯。
　　夜空高远，群星镶嵌在天穹顶，一闪一闪地看着地面上的人和故事。元琅一直在温暖的寝帐里，没有穿外衣，冷风顿时吹透身上的长袍。寝帐周围有太多侍从侍女，元琅喘息着停住脚步，被人从背后环抱住。俱轮王揭过身上厚重的披风，一同遮住元琅，在她耳边说道：“我的封地在呼伦贝尔，那儿有一个呼伦湖，还有一个贝尔湖，那儿是一片大草原，每天骑马打猎唱歌跳舞，战败之后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教你放鹰，我叫博日格德，你可不能连鹰哨都不会吹。就是道儿远，好几千里地，咱们一起慢慢地走。”
　　元琅在他怀里转过身，听着他又似蛊惑又似诅咒一般的低语：“我中过寒毒，很厉害的毒，活不了几年了，你不用陪我太长时间，等我死了你再离开，好不好？”

　　兰州方氏的信刚送到灵州西北军大营，元杰就立刻派了一名见过潘琳的手下用最快的速度赶去栖云山寻找不知是死是活的京城潘公子。但是栖云山已经几乎成了一片死地，全部战马都被北胡人抢走，满山满沟的牧马人能捡回一条命的不剩下几个，据方氏的小厮所说与京城来的潘公子相交甚密的马家马队，两户九口人只活了一个马雪莲。
　　雪莲把父母叔婶兄弟的尸首全都找到，就在离木屋不远的地方掘了七口坟，依次把亲人们埋了进去。小马扎的尸首没找着，估计也找不着了，当时雪莲亲眼见到他与小潘公子一起砸碎冰面掉进了山涧里，大人的尸首或许还会被卡在哪处沟沟沿沿，小马扎那么丁点儿大的襁褓，此刻已经不知道被水冲到了何方。
　　满身缟素的雪莲本就不是个机灵的人，嘴又笨，当着元杰的手下说好半天也说不明白两位潘公子的长相是如何如何，只会说一个俊一个美。手下无奈，跟着方府小厮回到潘公子住过的大佛殿，然而这座早已经废弃的寺庙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什么踪迹都在火中消失。
　　手下从栖云山回转向元杰汇报的时候，元杰已经亲率西北军从灵州出发，至兰州以北与河源军会合，一同越过国境线，向西追缴偷袭栖云山犯下累累血案的北胡俱轮王军。
　　论起马上的功夫，汉人永远及不上北胡人，卫军斥候尽管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但是撒进荒原里哨探的范围比北胡斥候小了许多，敌我态势不明是军家大忌之一，元杰不得不稳扎稳打，不敢盲目地大举进击。这次他离京赶到边关，目的并不仅仅是率军渡过边境的冬季危机，而是想着借助战事收拢军心。卫军八节八军貌合神离各自为政，和平时期尚可，一旦北胡阖国大军压境而来，那才是真正动摇国本的危机。
　　帝王百年积恩，一场武安兵变就把所有军心民心打散，再用了十五年还没能完全收拢，为什么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偌大江山看似铁筒一般，但其实经不起任何波澜。
　　忙碌了一天，深夜时分元杰独自一人步出大帐，在已经安静下来的军营中缓缓踱步，看看天，听听风，这个时候才能静静地想一想人。想一想他的小四。想小四身上的馨香，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她的眼泪，她熟睡时咻咻的呼吸。
　　此刻同一片天顶之下，他耿耿难眠，小四睡着了吗？她能有一个安然栖身的地方吗？元杰抬头看着天上最亮的一颗星，心脏似被人攥紧又松开，泵出太多鲜血，冲得他眼眶有些发热。
　　身边跟随了多年的亲兵知道王爷所思所想，用最快的速度跑过来，隔了老远就喊道：“王爷，派去兰州的人回来了！”
　　元杰转身疾行：“人在哪儿？”
　　“已到大帐中。”
　　元杰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大帐，手下已经候在那里。都是主仆多年，元杰一见手下脸上的表情便知道这回又要失望了，他停住脚步稳一稳心绪，肃然地走回书案后，手下拱手施礼，把这回兰州之行的前后经过细说了一遍。
　　大帐中除了亲兵手下，还有各司轮值的郎将等人，大家伙跟在安亲王身边，都知道他在竭尽全力寻找失踪的准王妃，有人一听完手下的话，立刻扬起眉毛道：“不管那人是不是王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说不定是被俱轮王的人掳走了。”
　　另有副将皱眉：“这个俱轮王到底是什么来头？老子离开西北军才一年，这回跟王爷一起回来，怎么走到哪儿都听见俱轮王的名头？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来头可大了！”
　　“哦？说来听听。”
　　“北胡上一个皇帝是现任皇帝的哥哥，兄弟阋墙，弟弟杀了哥子抢到的王位。”
　　“这谁不知道呢。”
　　“别急啊，我还没说完，俱轮王是这俩皇帝的妹妹的儿子，论辈份该喊他们舅舅，他跟着二舅舅一起造了大舅舅的反，孤身亲手杀了大舅舅，得了莫大的功劳，被封了王，赏了呼伦湖与贝尔湖两支部落，呼伦湖在北胡话里又叫俱轮湖，这就成了俱轮王了。”
　　部将们纷纷说道：“北胡先帝武勇过人，身边又有侍卫如云，俱轮王竟能独自杀了他，着实是个狠人！”
　　介绍情况的那位副将嗤笑着摇头：“你当这俱轮王有什么盖世的武功？这小子据说眉目如画，一张脸蛋长得比女人还漂亮，十一、二岁上就被他大舅舅看中，舅甥情也顾不得了，皇家的体面更是扔到一边，直接收成了房里人。俱轮王在北胡先帝身边侍候了好些年，最后趁着与大舅舅同床共榻飘飘欲仙的机会一刀斩了大舅舅的人头。你小子要是有人家的长相，砍起头来只怕会更狠，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