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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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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元琅以为的溃败,是丢盔卸甲人仰马翻,能扔的全都扔了,在追兵的紧迫围堵下狼狈逃窜,完后四下里还全是追兵,敌军的刀在脑袋边挥动着,敌军的箭在背后追来赶去,四面哭声震天,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
但是俱轮王的溃败却是极有章法的撤退。也许是两国在西北交界的这片旷野面积太广阔,也许是三路大军展转腾挪之间留下的空隙太多,更也许是对攻防进退的路线预判太准确,直到半个月后到达一个叫中卫的地方时,俱轮王从呼伦贝尔草原带出来的六千本部人马几乎没有什么损伤,但是其余的各部附属军以及沿途收聚的北胡牧民全部被抛到了卫军与赵王军的屠刀之下。
丁氏年迈老衰,又没有马,她很难从那样激战中的战场上逃脱吧。行军途中元琅坐在俱轮王的马背上回头遥望,还没来得及报答救命之恩,就已经没机会了。好在让人意外惊喜的是,俱轮王竟然不声不响地早在多日前就派人把小马扎送回了栖云山。
“可是你怎么知道要把扎扎送给谁?万一他的亲人都不在了呢?”
“不是叫马雪莲吗?”
元琅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俱轮王似笑非笑:“本大仙掐指一算。”
元琅脸红:“阿膺!”
他仍是似笑非笑:“隐龙山离宫是开挖不慎走了龙气吗?怎么你一个堂堂的先帝,在那儿住了十五年,把脑子都住坏了。”
元琅叹口气:“不关龙气的事,可能是我小时候喝药喝太多的缘故。”
俱轮王把她的脑袋瓜扳正:“坐好,回头摔下去磕着头,脑子就更不好使了。马雪莲是你告诉我的,忘了?”
元琅扭脸看他,笑得极妩媚:“谢谢您。”
俱轮王从鼻子里头出气:“这就‘您’了?我还以为你这些天忘了大小尊卑。”
“我一个先帝,你一个余孽,谁尊谁卑?”
俱轮王垂眸看着她脸上没遮没拦的笑容:“十五年,就没人看出来你是个姑娘?”
元琅点着头皱着眉:“你说怪不怪?连我都纳闷。简直是本朝十大疑案之一!”
俱轮王嘴角欲弯:“往后在我身边堂堂正正地做姑娘,我再给你找个好人家,在我死之前你最好能生出个一儿半女,将来给我披麻戴孝。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先说给我听听,我给你留心。”
元琅笑得有些勉强:“谁都不喜欢。”
“元挚那样的,你也不喜欢?”
元琅闭起嘴,很久没有再讲话。元挚骑着马就跟在他俩身后不远的地方,元琅能感觉到他投在她身上的视线。她沉默着,俱轮王也就跟着一同沉默了起来,大军沉肃,只有马蹄声萧萧不绝,在中卫一带的沙漠边缘奔驰。
中卫位于兰州与灵州之间,正好是河源军与西北军两支边军驻防地的交会点。中卫一带的国境线以南是卫国的苍落江及河套平原,水量丰沛利于耕植,国境线以北是北胡国的腾格里沙漠,漫天黄沙寸草不生,一线之隔,地理条件千差万别,贫富差距天差地别,所以每每北胡人南下打草谷,中卫都是重灾区。
行军北逃,俱轮王军中便不再有大帐寝帐与精美的饭食,他与所有部下们同行同食,随身的侍女们全是上马能挽弓下马能拈针的女中豪杰,只苦了一个元琅,恰好抵达中卫的那一晚,元琅还来了癸水,雪上加霜。
军中有在沙漠中生存经验极丰富的军士,率先找到了水源旁的驻营地。六千军马在俱轮王的带领下训练有素地扎好营寨,轮流休息。所有士兵都露宿,俱轮王也不例外,整座营寨中只为元琅单独搭了一间仅能容两人并躺的三角小帐。
沙漠里没有一棵树,夜晚宿营时擦着一根火折子,眼力好的人在十几里地以外都能看见光,所以不能点火,只能吃冷食喝冷水。元琅肚子疼得嘴唇都发白,啃了两口干饼就躺进帐篷里睡觉了。背底下只垫着几张羊皮,身上是一领披风,又冷又疼,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
也不知道翻了多少个身,小帐篷的帘子被人掀开,有个人钻进来躺到了元琅身边。元琅苦笑着往一边挪,给他让多点位置:“我真想那个温泉池,要是还能回到那儿,我就在里头泡一辈子绝不出来。”
身边的人沉声低语:“什么温泉池?”
元琅僵住,来的人不是俱轮王:“你来做什么?”
元挚把披风揭开,手捂在元琅脐上,展开五指用手掌覆住她肚腹轻轻揉按:“疼得厉害吗?”
元琅想要坐起来,被他按了回去:“我不做别的,就是来给您揉揉。累了一天,闭上眼睛睡吧,一会儿舒坦了就能睡着了。”
元琅转脸不想面对他,也没有力气恶语相向,有力无力地低语:“你走吧,我不会跟你离开的,我要去呼伦贝尔,我答应阿膺了,你再说什么也没用。”
这顶小帐篷,里头两个人并头而躺,象极了隐龙山离宫秀林苑中宁王爷的床,也是这么昏黑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也是四面垂帘围出一个小小的空间,那时候她刚刚知道自己其实不是男人是个女人,慌张得想要在他身上求证,在他怀里吓得一直哭。这才过去多久?物是人非了。
元挚的手坚定地按在元琅肚腹上,手心里头火热,象有个小炉子焐在那儿,元琅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太后可能没跟您提起过洛川王府的旧事。二十年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卫国和北胡很是和平了一阵子,北胡国派了位公主来卫国和亲,嫁给了我父王,就是我母妃。后来两国摩擦不断矛盾升级,父王因为母妃的缘故,夹在两国之间进退为难,因为这个和先帝起了龃龉,兄弟俩渐渐疏远,互生异心。我不是为父王辩解,当年他若不起事,先帝只怕也不会容留他太久。”
“然后父王事败,他与大哥死在乱军里,母妃带着我们几个想逃回北胡。我大约知道一点原委,阿膺他们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吓得就知道哭。但是那时候北胡宫廷也不平静,有人暗中出手阻止我们北逃,卫军又在后面紧追,仓惶之下我们走错了路径,误闯进了北方雪原。”
“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父王的忠仆们接连死去,最后到了绝境,我们母子五人身边就只剩下了两名卫士。继续向前闯,只能是所有人一块儿死,放弃大部分人,或者可以救活一个。母妃选择了救我,让卫士带着我逃,她和阿膺她们留下来听天由命。”
“于是我就活了下来。我以为母妃她们必然已经死在了雪原里,也是到了好些年以后才知道,她们竟然闯出了雪原。但是母妃与姐姐妹妹后来渐渐都死了,只剩下阿膺一个人在北胡国艰难求存。我被带回了卫国,藏在乡野里,跟随师父学了五年武功,然后就被安排去了隐龙山离宫,遇见您,跟在了您身边。再然后的桩桩件件,您就都知道了。”
“王爷,我说这些不是想让您原谅我,我只是想告诉您,我隐姓埋名骗了您十年,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从被救出雪原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就都被安排好了,您跟着太后住进隐龙山离宫的那一刻起,也有人开始操纵您的未来。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那个人,您要相信我,我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您。”
元琅强自挣扎着:“我才不信你的鬼话!谁在操纵我?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操纵我?那个人是谁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碧雯姑姑。”
元琅张大嘴猛地转回头来,努力在她视力不能及的黑暗里看向元挚:“你胡说!”
“不止她,还有潘褒,您的亲舅舅,潘府里是不是还有人跟他们一丘之貉,眼下还不知道。”
元琅完全不能接受听到的一切,说潘褒居心不良她或许还能相信,可碧雯姑姑家里上数几代都是潘家的家生子,她自幼成了太后的贴身丫环,再跟着一起进宫,一起进离宫,她这一辈子的足迹都没有离开过太后身边,说句不计较身份的话,她对于元琅来说就象是除了太后之外的第二位母亲,要说她对元琅存着坏心思,那怎么可能!
“你说瞎话也挑个合适的人选,世上所有人都能害我,碧雯姑姑绝对不可能!”
“荷蕊兰蕊怎么死的?碧雯要是不想害您,为什么把你交给潘褒,为什么要把你送到元杰的眼皮子底下,还要把你送进宫?”
“荷蕊兰蕊是元恺元杰杀的,他们俩还想要杀我。”
“相信我,王爷,元恺和元杰至今还不知道隐龙山皇陵里头埋的是位假宁王,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过有您这么一位亲妹妹。碧雯和潘褒想把您送进宫,就是想等着大错铸成的那一天,荷蕊兰蕊知道您的真实身份,所以才必须死。”
元琅使足力气推开他,向一边缩躲着紧靠在了小帐的篷布上:“你再忽悠我也没用,我听不明白,你快走,离我远远的,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元挚无奈一声长叹,他的叹息声听在元琅耳朵里象是一记重锤,光当一下子敲在她脑门上,敲得她整个人都弹跳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出小帐。
帐外不远处,俱轮王安静地站在那儿向她看。元琅朝他冲过去两步,突然醒悟,朝他也大喊:“你也别过来,你们是一家子,你们,你们都……我也不想看见你……”
哭都哭不出眼泪来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元琅捂住脸颓然坐倒,摇着头,无力低语:“弄这些事,累不累?都好好地活着不好吗?为什么要这样,好好地过日子,不好吗……”
俱轮王走过来蹲到元琅面前,托起她的脸,把粘在她额头脸颊上的乱发轻轻拨开。他很无奈地对着她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