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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   第四十二章

      元琅不敢大口喘气,只要呼吸间脖颈的起伏稍大一点,就会被弯刀割破皮肤。眼前的画面太诡异,太超出常人的想象,完全就是志怪话本子上不止一次写过的故事场景,荒山野地,日暮时节,人鬼殊途,吸干精血什么的……
      他说,你很象一个人。元琅情不自禁打个哆嗦。这句话是在说她象某一个人,还是在说她象一个‘人’!下意识地看向男人的嘴,元琅瞪大眼睛盯着那两片形状美好但颜色比常人艳红许多的嘴唇,更多恐怖的画面跃进脑海。
      元琅头颈一动不敢动,牙齿格格抖颤,比见到北胡士兵还要惊怕,极小心极无助地低声哀求:“饶命……大仙……饶命……”
      男人扬起一侧修眉,似是在玩味元琅刚说出来的话,他手中的弯刀偏了偏方向,刃面轻轻地在元琅脸颊上拍一拍,刀尖勾起一绺挡在额侧的乱发,让她的整张脸庞都露了出来。元琅吸着凉气试图再向后缩躲:“饶命……饶,饶命啊……”
      男人听清了元琅十分标准的卫国官话,也看清了她身上十分标准的北胡长袍:“你从何处来。”
      “我我我,我从卫国来……”
      男人手腕只一动,刀尖立刻划过元琅额头,在眉尾侧划出一道口子,血珠顿时渗出:“说实话。”
      一声呜咽从喉间逸出,元琅剧烈急促地喘息着:“是实话是实话……呜呜……大仙明鉴……”
      男人视线下移,弯刀滑到元琅腰间,割开了围捆着的细长包袱,肉干奶渣等吃食散落开来。这一刀割得深,元琅的腰带也一同断裂,破旧长袍的前襟向两侧滑开,露出里头的中衣。丁氏贫穷,置办不起太多衣物,元琅从栖云山穿来的外衣破得不可收拾了,中衣缝补缝补还穿在身上,二、三十天下来虽没有浆洗过一次,但衣物很明显不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质料,款式也是南边的,极合身,元琅每一呼吸时,胸襟那块儿都被填得很满。
      突如其来的一阵腥甜冲进喉间,男子皱起眉用力一个吞咽,但还是有一丝鲜血顺着左边唇角流了出去,更多的剧痛在胸臆间泛起,让他有些站立不稳,不由得将弯刀拄在地上,站稳身形。
      腰带被划断,别在腰带上的小铁刀当啷一声落地,提醒了元琅她并不是手无寸铁。小马扎好半天不见有人来扶自己,扯开嗓子开始哭,元琅见男人突然收回了刀,突然象是在吐血,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气,摸起地上的小铁刀翻身爬起跌跌撞撞向马扎扑去,手里的刀锋正指着男人。
      男人按捺住难以忍受的剧痛,冷哼一声伸直右臂,弯刀搭到了马扎的头顶,反毛小皮帽上一小簇羊毛瞬间被割落,元琅马上停下脚步。男人笑咳两声,更多的血喷出来,滴在他胸口上,顺着横七竖八或深或浅的伤疤滑下去直达肚腹。元琅这才迟钝地发现,这男人竟然还精赤着身子。
      但此情此景一点也不旖旎,尽管男人美色动人,他唇边有血,胸前也有血,象极了正择人而噬的妖精。男人似乎也猜出了元琅心中所想,几乎是有些戏谑地低笑了起来:“要先吃谁呢?你,还是你弟弟?”
      元琅想也不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吃我吧,求大仙放我弟弟,他还这么小……吃完了求您施展神通把他送回栖云山官滩沟……娘亲还在等他回家……”
      一言既出,元琅丝毫不后悔,只是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心酸。天潢贵胄又怎么样呢?仅有的两个骨肉至亲只想让她死,原来还指望多了个方二哥可以依靠,但其实也是一场骗局。活在人世间,她能做的只是拖累小向,她这样的人,活个什么劲?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活得还不如栖云山里放马的马家人,他们彼此间可以舍命相护,他们愿意做一切事情让亲人更幸福。用她一命换小马扎一命,只要能让失去丈夫和马剁的马二媳妇找回幼子,那也是值得的吧。
      男人又是几声剧烈的咳嗽,两边太阳穴上震得发痛,面前这个女孩哭得涕泪俱下,连声哀求大仙放过她的弟弟。这算是什么该死的姐弟情深?所谓姐弟,所谓骨肉,难道不是在逃离狼群的时候把他从雪橇上推下去?难道不是为了一块活命的馕饼就能拔刀相向?难道不是可以用亲弟弟的万劫不复来换取一张上好的新狐皮。这个卫国女人竟然愿意为弟弟而死,还真是蠢得很彻底。
      男人一瞬间怒意勃发,冷笑道:“吃了你,再吃他,你们俩个都逃不掉。”
      元琅瞠目望着这位大仙,这么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恐惧与愤怒到了不能再压抑的地步。既然马上就要死了,那还怕个什么劲,不是吗?被吃的时候咬死,与被弯刀砍死,究竟哪一个更痛苦,这得要试一试才知道。她狠狠地用衣袖抹一抹脸上的涕泪,一句话也不说,握着手里的刀一头朝冲过去,细瘦的手臂向前猛刺。
      男人只闪身微避,让开了元琅这拼尽全力的一刺,元琅收不住脚,背后只觉得被刀背大力地拍了一下,整个身子往温泉池中扑跌过去,猛地栽进水里。
      男人有些生受不住全身各处强烈的痛楚,手背擦一擦唇角的血,缓步走回温泉池水里,一步一步淌开被元琅击碎的平静水面,略有些踉跄地走到石壁边的瀑布底下。手里的弯刀早已经滑落,他任由泉水从天而降,击打在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上,用温热把身体里的寒意一丝丝击退。
      元琅大声咳呛着扑腾了好几下才站直身子,长袍吸饱了水滑坠在肘部,散乱的头发沾了水全挡在脸上,她抹一把脸,看着大仙伸直双臂撑在石壁上,头低低地向前俯下去,整个后背展开来,露出了一整片狰狞的皮肤。有黑,有红,还有乱七八糟的各种颜色,象是被火烧过,也被刀斧削砍过,有的地方皮肉虬结,有的地方深凹如谷。后背向下隐在水面底下,看起来也隐约伤痕累累,长着这样一张美艳的脸孔的男人,却有这样一副可怕的身体,这位大仙,是渡劫没有成功吗?
      马扎还在哭,元琅心思起伏,大仙始终撑着石壁一动不动地任水击打,她则一点一点积聚着勇气,终于可以迈动脚步向小马扎走过去,只要一抱上孩子就撒开腿狂奔,什么都不要了,先逃命要紧。
      走一步,停住。大仙毫无反应。再走一步,再走一步。走出去五步远了,大仙依然站着不动。元琅的心拎到嗓子眼,连走三步眼看着就能走到岸边爬上去,身后瀑布落水的哗啦声中有另外一股沉重的水声响起,她下意识回头望过去,正看见大仙没顶而沉。
      要怎么办?
      元琅坚决地继续爬上岸,抱起马扎,两只脚蹬进破皮靴里往外跑,几步以后怯懦地回头看看,大仙还沉在水里,水面已经渐渐恢复平静,只余瀑布击出的水花涟漪一圈一圈往外翻卷。
      要怎么办?
      不管他,谁听说过淹死的大仙?管他是不是大仙,她和马扎的命才最要紧。但是……元琅又回过头,这大仙似乎并没有对她做什么,他约摸在洗澡,她闯了来,被人吓两句算什么?就眼看着他淹死吗……
      元琅把马扎放在岸边离水颇远的地方,拾起刚才掉落的肉干塞给他啃着玩,然后跳进温泉池里大步向大仙沉没的地方走去。在水中走路很费劲,皮袍子又重又坠,她干脆松开它。池水极清,元琅一眼就看见了面朝下悬浮在池水中的大仙,她赶紧把他捞起来。大仙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他的个头比元琅高了一大截,元琅只觉得自己抱住了一根人形冰块,触手处凉得吓人,即使在温泉里泡着也没有一丝暖意。
      揽抱住大仙勉力向池边走,手掌贴在他背脊上,更能感觉到皮肤的粗糙不平。好不容易到了池边,元琅实在没有力气把他弄到岸上去,自己也累得不行了,只能靠着一块还算是平滑的大石头,让大仙的头枕在她没有受伤的左肩上,勉强把他上半身托离水面。
      少女身体的温暖与温泉池水的温暖是两种温暖,大仙紧靠在元琅怀里,过了一会儿幽幽地醒转来,下意识地追随着能让他痛楚减轻的温暖投身而去,手臂环抱住元琅,把脸全埋在她胸前,汲取更多的暖意。
      这个大仙连呼出来的气都象是西北风,元琅打个寒战,大仙感觉到了,以为她要躲开,便不依不饶地抱得更紧,脸也贴得更紧,咬牙切齿地低声呓语:“冷,我冷……”
      只是三两个字的呓语,元琅听在耳朵里没来由得眼眶微湿。她也冷,她也无处求告,她闭起眼睛把脸颊贴在大仙的发端,所以她也知道这种无依无靠的滋味。枯桑叶易零,疲客心易惊。因为累因为惊,所以更知道怀里的人有多疲惫。
      眼泪流了出来。元琅突然发现自己特别没用,已经对自己说过多少次了,哭有什么用,以后不能再哭,但事到临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她真的就只会哭,别的不会。
      太阳渐渐西沉,月亮渐渐东升,大仙一直没醒,马扎一直吃个不停,她怀里抱着个不知死活的大仙,归国的路还剩下一百五十里,生命的尽头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个这样绝望的夜晚。
      泪水滴在大仙的头发里,他在元琅怀里睁开眼睛,耳畔全是从她胸腔里传出来的嘤嘤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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