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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   第四十章

      栖云山上流满了鲜血的这一夜,兰州城宁静如常,月光依旧清冽如水地倾泄下来,给已经沉睡的城市披上一层柔和的轻纱。站在最高处向四周望去,偌大的城市中只有寥寥几处还亮着灯火。
      方氏大宅深处一间富丽堂皇的书房里,方伯喈站在推开的窗边,遥望着天边明月,神情淡然平和中带着一丝疲惫。他庶出的兄长方伯嗈站在一旁,看起来明显有些紧张:“二弟,为兄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这么大的事,万一河源军与西北军那里追究下来……”
      方伯喈轻笑:“八千余匹战马,若是真的追究下来,我们老方家几辈子的积攒就全要打水漂了。”
      “不只是马的事,”方伯嗈顿住,长叹一声,“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咱们家架子不倒,钱财将来还有的是机会去挣。只是万一被安上了资敌的罪名,咱们方家就大祸临头了!”
      方伯喈转过身来,缓步走到哥哥面前,笑着说道:“大哥不必太过忧心,这也是迟早的事,咱们家那些老祖宗眼睛里只有赚不够的银子,骑在墙头上两下里伸手,挣完了卫国的钱还要挣北胡的钱,现如今方家有满头的小辫子攥在北胡人手里头,只有听人使唤的份。”
      “听人使唤也就罢了,那个北胡俱轮王根本不通情理,咱们说好的日子他全当没听到,突然就带着人杀过来,给咱们一个措手不及,万一事情败露……”
      “大哥,”方伯喈打断他,“事情已然败露了,俱轮王带着一千胡兵潜入卫国可以做到草木不惊,回去的时候要赶着四千多匹马跑上三百里地,除非有神仙来玩一出大变活马,否则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元杰很快就会知道咱们马场的马被北胡人劫走的事,至于他会不会怀疑我们资敌,就要看咱们接下来的戏演的足不足了。”
      “怎么演?二弟有妙策否?”
      “只是有策,谈不上妙,勉强玩一出祸水东引而已。”方伯喈说着走到书案边,取出一封信笺交给大哥,“这信是京城静太妃写给母亲的,信中提到的一个人,或许是元杰正在找的人。这人打着潘褒的旗号到兰州来,被我安置在栖云山,随后不过一月不到的时间,北胡人就循迹杀了来。你说元杰会不会把这件事和潘褒扯到一起?”
      方伯嗈皱眉想一想,摇了摇头:“极勉强。”
      方伯喈无奈地叹息:“如今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勉强试上一试了。最起码,潘褒或许能帮我们挡掉一部分元杰的怒火。”
      方伯嗈突然想到:“这人既被安置在栖云山,今天晚上会不会出事?”
      “出事了最好,若是这人死在栖云山正是死无对证,我说她是谁,她就会是谁,在元杰心中潘褒会更可疑,说不定能给我们多留出一些活动的余地。”
      方伯嗈展开静太妃的信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是不是派人到栖云山这两个人的住处去搜一搜,看能不能找到些证明身份的东西?”
      方伯喈从书架上一只木盒中取出个一张折了两折的纸,展开来递给大哥:“已经派人搜过了,这两人身边带着不少名贵的东西,这是里头最可疑的一件。”
      方伯嗈接过来展开,一张洒金粉腊笺上头有两种笔迹写着几句家常的话,其中有一句写道:皇上还是忙些正经事吧。其后有人回复:思卿便是正经事。这种笺纸是宫中御用的物件,看纸上的字迹也很有些年头了,其中提到的‘皇上’,是哪一位皇上?还只是玩笑间的戏称?
      方伯喈坐在书案旁,一边思索,一边用手指头无意地在案面上轻敲:“静太妃的信,与这张笺纸一同送到安亲王手里,份量大概能更重一些。”

      元琅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横趴在一匹马的马背上,双手被缚在身后,腰间缠着几圈绳子牢牢地和马捆在一起,奔跑起来再怎么颠簸也不会摔下马背去。只是这样横趴,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肚腹之间,硌得她实在是难以喘息。就算是喘息,头垂在马侧,马蹄奔跑时扬起的土尘全打在她脸上,苏醒之前的这一段路,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土在肚子里。
      这匹马上除了元琅,还有另外一个人。
      小马扎被一只网兜包住,拴在元琅的腰带上,和她的上半身一起垂挂在马的左侧,小毛孩子折腾了这么久又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张开嘴哭不出一点声音,眼睛闭着,不知道是昏睡还是已经死了,只有裹成圆球一样的襁褓随着马蹄起伏在晃来晃去。
      元琅只醒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右臂仿佛被人一刀砍断,从右肩向下一点知觉都没有,只有阵阵剧痛让她维持不了清醒的神智。穿着这么厚的冬衣,仍然有鲜血从右肩顺着颈窝流下来,滑过脸颊,汇聚在脑门处,再蜿蜒流进蓬乱的发髻里。
      元琅始终趴在马背上,不知道这条路还要走多久,不知道现在小向在哪里,她和马扎又是随着什么人在一路向着未知处奔驰。睁开眼,再闭起眼。痛醒,再痛晕。金娇玉贵的宁王爷在这一段路上把一辈子没吃过的苦全吃完了,她又痛又怕,哭都哭不出一滴泪来。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玉牌从衣领处滑下来,叮叮当当地挂在脸颊边,这是及笄那一天元杰送给元琅的那块,曾经被箭尖击裂又用银圈包边的玉牌。鲜血流过脸颊,也沾在了玉牌上,深深浸进每一道裂纹里。
      灵州西北军大营中,元杰正带着一队随从骑在战马上奔驰,每日里巡营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边患危急,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安亲王爷治军严格是出了名的,遵照军规什么话都好说,否则不管你的官职多大立过多少功劳,安亲王眼睛里不揉一粒沙子。
      大营设立在旷野里,灵州一带冬天的旷野就是不毛之地,极目望出去除了连云的营账,就只有视线尽处的荒山孤岭和碧蓝天空里几朵流云。天空中有两只苍鹰,张开双翼在气流的烘托下缓缓盘旋,离地面极高,看着就是两只黑点,鹰唳声却能直传到耳边。元杰勒住马抬头向上看去,一边有随从已经取下了背上的长弓,搭起箭向上射出,还没射中苍鹰便已经失了劲力,打了个弯掉头落了下来,惹得战友们一阵哄笑。
      元杰心中起意,也摘下自己的弓,箭囊中取出一枝箭。元杰力大,使的是军中极不常见的四石弓,这种弓弦想要拉开需要极大的力量,整个卫国边军中能使唤四石弓的人也是寥寥无几。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元杰手中的长弓被拉到极致,弓身发出微微的格吱响声,弓弦勒在扳指的弦槽里,长箭追着天空中的苍鹰缓缓移动,引而未发。随从们凝神静息,一同望向天空,只等着两只苍鹰盘旋着身形交错时,才齐齐大喝一声:“放!”
      元杰何用他们指挥,右手手指微松,长弓在弓弦巨大的弹力作用下筝筝作响,长箭早已经迅如闪电般射向天空,不负重望地一箭贯穿两只苍鹰。随从们欢呼起来,有人打马向鹰落处奔去,元杰却皱起眉,看向自己的右手。可能是有些日子没有动过弓箭了,今天射一只鹰,竟然被弓弦弹到了手,右手食指的侧面被割开一道细口,一滴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
      元杰心中似有所动,与食指上相同的一丝疼痛突然就割在左边胸口里心脏跳动的地方。他抬手将指上的血珠吮去,不禁转身向着西南方向看过去,那里是兰州的方向。怎么突然想到了兰州。怎么突然想到了小四?
      他的眉头渐渐皱起,渐渐皱紧。京城里还是没有一丁点儿小四的消息,夜半无人时,安亲王爷曾经有好几个晚上惊慌地不敢睡觉,只要一闭起眼睛,就仿佛能看到小四各种可怕的景象。只是有一点元杰十分肯定,小四现在应该还活着,费尽力气掳走一个未来的安亲王妃然后一刀杀死,这么高成本低成效的事没有傻子会做,小四一定还在那些人的手里,等着成为威胁他的资本。
      但是安亲王所有对小四的预想里,绝对不包括眼下元琅真正面临的局面。
      元琅再一次苏醒,是被人重重地扔在了地下,震动牵扯着了右肩的伤处,她嘶声一声低呼,睁开眼睛。小马扎还拴在元琅的腰带上,被一同扔了下来,元琅浑浑噩噩地看见了小马扎,用尽力气扑过去把他抱进怀里。
      在马背上颠了不知道多远的路,别说皮套靴了,元琅里头穿着的鞋子也掉了,她只穿着袜子,抱着个不知死活的小马扎,惊怖地打量四周,发现自己可能掉进了地狱里。
      这应该是一片帐篷组成的营地,穿着统一服色的北胡士兵排队从营地中央一片面积开阔的空场中经过,分门别类将此次出击时的战利品扔在空场中不同的地方。元琅与马扎很明显是被扔在了‘女人’那一堆战利品中。
      元琅脑袋里全成了浆糊,她来不及反应,没功夫思考,肩膀上的伤口疼得太久磨砺了她的意志,虽然还是十分难以忍受,但是她已经可以支撑一段颇长的时间,足够她听清身边周遭卫国女人们疯狂的哭喊声,与数不清的北胡男人们更加疯狂的笑叫声。
      栖云山中的牧马人大多穷苦,人口就成了这次北胡人最大的战利品,男人早就被杀光,女人们不管老幼都被掳了回来,视功劳大小分配给不同的士兵作为奖赏。元琅吓得瑟瑟发抖,抱着马扎低头缩成一团,恨不得在地下挖个洞钻进去。但是被掳来的所有卫国女人都是一样的恐惧,元琅找不到一个可以躲藏的后背,找不到一个安全的依赖,从小到大时时刻刻都有人保护她,可头一回直面的,就是这般命悬一线的局面。
      从栖云山和附近集镇上掳来的女人约有三百多人,全部被扔在了空场上,被北胡男人们狼一般的视线包围着。有女人走投无路吓得想要跑,可往哪儿跑?北胡人的长鞭象长着眼睛,不时抽打过来,激出更多的哀哭声。
      有眼尖的北胡士兵发现了元琅怀里的小马扎,嘻笑间挥鞭过来,鞭梢蛇一样打在元琅的胳臂上,她呼着痛手臂一松,马扎就被长鞭卷走。元琅大声叫着扎扎的名字,扑过去把襁褓又抢回怀里。北胡士兵戏谑地将长鞭往回收,元琅死也不松手,连人带襁褓被一同从女人堆里扯了出去,扑倒在地。北胡士兵嘴里呼喝有声,扯着鞭子竟然大笑着翻身上马,拖住这个卫国女人和球一样的襁褓围着空场转起圈来。
      元琅完全沙哑着声音,喉咙里象有小刀在割,她发出的痛呼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勉力翻了个身,她背贴着地,把马扎抱在自己上方,右肩的伤处与被战靴与马蹄踩秃了的草地摩擦着,更多鲜血流了出来,在地上拖出了一圈红痕。
      北胡战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元琅深信自己下一刻就将死去。濒死之际,她听见营地里爆发出一股巨大的欢呼声。
      北胡俱轮王一声令下,三百多个女人就象是倒进汤锅里的盐一样,很快消失在了连绵起伏的北胡营地里,用她们可怖的命运,为北胡士兵们枯燥的军旅生涯增添一丝残忍的欢乐。只有元琅和另外三个女人免于了这种可怖命运。元琅全身是血奄奄一息,另外三个女人也是在栖云山的时候就受了重伤,没能扛过一路跋涉。北胡大营的欢庆夜里,四个女人血淋淋地躺在营地中央的空场里,没有一个人向她们多投去一丝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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