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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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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回暖,距离竹安节过去大概一旬,安然得空来找沈烟。
但是她意外地扑了空。沈烟不在。她把附近的竹林都找了个遍,依然没有沈烟的影子。最后在竹屋常用的桌子上发现张纸条,写着简短的一句话,“出去几天。”安然第一次见到沈烟的字。沈烟的字迹工整有力,带着飞扬洒脱的美感。
知道沈烟还会回来,安然稍稍放心。随即莫名的失落和孤寂纷涌上心头。这个竹屋还是太大,空旷得安然非常不适应。仿佛生气活力消失殆尽,独留一个枯朽的壳子。
安然感到压抑窒息,分分钟想要逃离这里。屋外,阳光、树木、山里的种种,仿佛都如死灰一般,面目可憎。瞧来与深夜时无异。
安然迅速离开了此地。
安然变得心不在焉,做什么都兴致缺缺。吴妈突然要带她去镇外边玩玩。
这天吴妈换上一身大红色的新衣裳,头上插朵珠花,依稀回到当年年轻时做媳妇的模样。然而她的矮胖身材早已发了福。安然也让母亲仔细打扮一番,瞧起来宛然一位清丽秀气的小姑娘。
安然第一次出山,看到外面的世界。她们进了城。哇,原来城墙那么高,城里有这么多人,城里人穿得气派,举手投足带着一股贵气。城里大街小巷,胡同拐角多,稍不留心就迷了路。偏偏越是难走的巷子,好吃的就扎堆。
安然像一只蝴蝶,迷失在香气萦绕的森林里。
吴妈带她去庙里上完香后,接着便领她来到一户人家门口。吴妈用她的胖手摇了摇门环。“吴妈,这是谁家啊?”安然好奇问她。然后吴妈一脸正经严肃地“嘘”,警告她不要说话。安然更好奇了,她把疑问憋在心里,等下一探究竟。
许久,久到安然都以为这家没人时,院子里终于响起脚步声。脚步声缓慢拖拉,显示出主人并不太期待欢迎造访者。安然心想,“也不知这里住的是谁,家中来客还这么怠慢。谁会跟这样的人交朋友。”终于,脚步声停在门前。一双精亮的小眼睛眯着从门缝窥视她们。
“王阿婆,是我,吴艳玲。”吴妈丝毫不觉得主人的冷漠,热情地打招呼。木门“吱呀”一声慢慢向后拉开。老太太却已经转身向屋里走去。
神神秘秘,好生奇怪。
院子里铺满青石板砖,靠窗的地方栽着几颗大芭蕉。安然随吴妈进到屋里,屋里也是一样的陈设简单。老旧掉漆的红木家具,裂纹的粗瓷茶碗,蒙灰的山水画贴在墙上,边角泛黄,微微翻卷。烛台积满了蜡烛油,一直滴在桌子上。无处不显露出老旧破败的气息。相比之下,几盆绿植倒是长势分外茂盛,生机勃勃。
老太太不说话,她坐在一张矮几前,眼睛打量着来客。吴妈满脸堆笑,忙坐上前去,把手里的一篮鸡蛋搁到桌面上,往对面推了推。“阿婆,这是自家养的鸡昨天刚下的蛋,新鲜着呢。”
安然心想咱家哪里养鸡了,一天下一篮子鸡蛋,怕是开了养鸡场。
老太太看起来和她的屋子一样老。个子矮小佝偻,瘦得像一把枯柴,风一晃就倒。头上白丝凌乱,用一支木钗斜斜插着。身上穿着青白色粗布衣裳。脸上皱皱巴巴,沟壑纵横,找不出一块平整的地方。面颊塌进去一个坑,导致两边颧骨出奇地高。耷拉的厚重眼皮和层层叠叠的眼袋中间,却射出一双精亮的目光。安然被她目光盯得不自在,心里十分讨厌这个人。
老太太的表情不悲不喜,却也不好看,总给人一种不太耐烦的样子。她用枯瘦如龙爪的手给两位倒了茶。黑铁茶壶外表蒙着一层薄膜般的物质,光线照到上面都不反光。粗瓷茶碗底布满密密麻麻的小裂纹,积累了茶渍变成黑褐色。安然动都没动。
老太太扒着篮子沿仔细瞧了一会,似乎比较满意,终于开口说,“算哪个?”
吴妈指了指安然,笑道,“我主家的闺女。她妈有事忙不开,让我带她来算算。”说着从口袋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叠折的方方正正的白纸,打开,恭敬放在老太太面前。“这是生辰八字。”
“你给她算什么?”
“事业,家庭,财富,身体健康,姻缘,都看看吧。”吴妈说。
原来这老太太是个算卦的,怪不得架子这么大。
老太太拿过一张草纸,一手掐着指节,一手拿着炭笔,眯着眼,神情专注,嘴里念叨着,在纸上接连不断地写出一行行小字。
安然忐忑又兴奋,老太太仿佛在做法,不知哪刻就能变出神奇的东西。她翘首观望,草纸上写的一堆天干地支和五行的组合,愣是没有能看懂的。
终于,在把一张纸写的满满当当后,老太太放下笔,仍在仔细研究着纸面。
“怎么样?”吴妈紧张地问她。安然也紧张起来,仿佛自己下了判决书。
老太太沉思一会,“总体上说命数不错。城墙土,身体健康无大病。前半生顺风顺水,中年坎坷,感情不顺,事业突飞猛进。晚年安乐享福。
性格低调平和,易与人相处,不生纷争。能成大事。祖上无财有家业。人丁稀薄,兄弟姐妹少。一生财富不显,主事业。”
“姻缘呢?”吴妈着急问道。
这才是重点。安然二十二,也该到了嫁人的年纪。然而至今却没有合适的对象。安夫人一直发愁,因此托吴妈带她来算算。
老太太皱起眉。“感情方面不太顺利。早年有桃花,夭折。过了三十岁后,便再也没有。命中有一女。早婚合适,配偶最好在住宅北方找,属性带水。”
老太太又说了些住宅的风水事项。安然忽然想起来,问她,“奶奶,你可以给别人算吗?”
“只要有他的生辰八字。”老太太说。
这还真没有。安然想顺便给沈烟算一下,她虽然不信,讨个彩头也好。可是她甚至不知道沈烟的年龄。
从老太太家出来,安然忍不住发牢骚,“老奶奶好奇怪,我们上赶着给她送东西,她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怪不得生意不好,家里这么破。”
吴妈却道,“小然你别说这个。王婆以前可开朗爱笑了,家里常年收拾的整整齐齐。后来打仗,她老伴生病找不到医生,活活在床上耗死了。她眼睁睁看着老伴走的。从那之后,王婆就变了一个人。”末了吴妈叹息,“这世上还是苦命人多啊。”
安然沉默了。
吴妈带她在城里四处转了转,买了一堆东西。回到家后,吴妈跟安夫人说了算卦的事,得知安然三十岁前便能成婚,生一个女儿。两人喜笑颜开。
安然则急冲冲去了山里。隔着远远的,便看到有袅袅炊烟升起。她惊喜万分,果然在竹屋门口看到熟悉的身影。一身黑衣的沈烟站在檐下,眼神含笑望着她。
“沈姐姐!”安然开心地喊道。
她的沈姐姐,还是和往常一样,一点都没变。
“沈姐姐,吴妈和我去了城里。我给你带回点好吃的来。”安然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城里的景象,和发生的事情。当听到安然的卦辞时,沈烟也为她感到高兴。“希望下次再去城里的时候,是沈姐姐陪着我。”安然期待。
“可以。”沈烟淡淡说道。
“真的?”安然喜出望外,沈姐姐竟然答应她了,好难得。
沈烟点点头。
沈烟今天没有看书,也没有喝茶。她拿着一柄小刀刻木头。安然依旧学她的医书。靠在沈姐姐身边,安然觉得心神安宁,学习也有效果。
晚上的时候,沈烟把刻好的东西轻轻放在安然手心。那是一只小木鸟,刻得很精细,眼睛尖喙羽毛栩栩如生。
“给我的?”安然难以置信地问沈烟。
沈烟点头,“这是我家的吉祥物,候鸟。到了时候,候鸟就会回家的。”
安然想了想,“沈姐姐要回家了吗?”
如果家人所在之地就是家的话,是的,她要回家。
沈烟眼神依旧温柔地望着安然,只是眼神深处,却仿佛藏着更多的东西。她欲言又止。
“没事的,沈姐姐。你尽管回去,有空了来找我玩。我随时欢迎。”安然说得无所顾忌,心里却有些落寞。但是人都是有家的,回到家里才是最幸福的事。
“我好像找到了我一直要找的人。”沈烟犹豫再三,稍微透露出一点信息。
“这样啊。”安然表示知道,同时识趣地不再多问。
“哎沈姐姐,其实你知道吗,人只要做好事,最后都会心想事成的。我觉得我那晚许的愿望生效了。沈姐姐是个好人,做什么都一定会成功。”
你有济世救民的远大理想,你为很多人活着,即使那些人与你素不相识。而她,却是为了曾经朝夕相处的亲友去死。
两个人的方向不同,注定不能走在一起。
“不过如果沈姐姐有朝一日,去了很远的地方,一定要记得告诉我一声啊。我怕我找不到你。”
“沈姐姐,这是我娘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很有用的。我送给你,你把它戴上。平安顺遂,如意年年。”
那晚安然说了许多许多话,沈烟只是听着,安然知道她都听进去了。
第二天,安然惊奇地发现桌上竟然有辣椒。“沈姐姐你变了,你不是坚决反对往菜里放辣椒吗?”
沈烟笑着望她,“我发现,辣椒挺好吃的。”
“这就对了,我说的没错吧。”安然一脸得意。
沈烟出了趟远门。她时隔多年,竟然再次听到家乡的歌声。唱歌的人,眼睛却是黑色的。而那些她再熟悉不过的歌谣,只有家里人会唱。
时候到了。她要找的,要做的,终于要有结果。
一切都将结束了。
沈烟急匆匆赶回小竹屋。收拾好东西,沈烟目光无意中瞥见一个物件。安然前几天送给她的平安符,正静静躺在桌面上。小巧的竹牌上刻有竹报平安几个红字。沈烟拿在手中端详片刻,眼神沉下去。她略一思量,好似回忆起什么,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沈烟从镇上经过时,忍不住远远望了一眼镇上唯一的一家医馆。这个小镇,自她来时,便没怎么去过。现在要离开了,这里的人对她还是完全陌生的。安然恰好站在门外晒太阳,身上的粉红色衣服是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件。她眉飞色舞,喜气洋洋,正跟旁边一个年龄相仿的矮胖姑娘说着什么。
沈烟张口想喊她一声,然而隔着太远,安然肯定听不见。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便坚决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你在看什么?”花芍药问。
“我好像看到了沈姐姐的影子。奇怪,她从不到镇上来的。”安然感到疑惑,又看了几眼。
“你肯定认错人了。”
“大概是看错了罢。诶刚刚讲到哪里了,对了沈姐姐送我一只可爱的木鸟,她亲手刻的。说是家里的吉祥物。”
“切,有什么好稀奇的。你都说过两遍啦。”
……
安然做了一个梦。沈姐姐一身黑衣,头戴斗笠,在一个漆黑滂沱的雨夜,拔出了心爱的白鹿,和一群陌生人缠斗在一起。她看不见沈姐姐的脸,她喊她,她却一直没有回头。
最后一幕,白鹿断成两截,丢在泥泞里。平安符枕着残剑碎片,四周鲜红色的血泊无边无际,蔓延向远处。
安然惊醒过来。金黄色的阳光映红了窗棂,街上人声喧嚷,今日又是明媚的一天。幸好只是梦。安然心情忽然好起来,穿上衣服下床吃饭。
安然心里总是有点不安,她抽空去找吴妈。“吴妈,梦见一个人的心爱之物碎掉,是什么兆头?”
“呦,”吴妈坐在马扎子上,挽着袖子可劲地搓衣服。“小然也开始信玄学了?”她确信无疑地说,“梦要反着看。碎碎平安,这是好事。”
有了经验丰富的前辈指导,安然便彻底放了心。“嘿嘿,吴妈,我想吃砂糖丸子。”她笑嘻嘻地说。
“做,吴妈给你做。等我洗完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