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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前年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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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隔几天就去沈烟那里。每次她走到竹屋附近,沈烟都在外边忙活什么,看到她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神情一如往常的平静,安然却知道她是开心的。
安然喜欢看沈烟做事。沈烟作息很有规律,一日三餐清淡为主。天刚亮起来,夜深才睡。沈烟经常泡一壶茶,临窗而坐,专心致志读她的书。茶不是好茶,却别有一番韵味。有时候她在竹林练剑,衣袂翻飞并木叶飘舞,疾风骤起,呼啸有声。安然坐在不远不近的竹梯上观看,一坐坐很久,一点不觉得无聊。她心目中想象的武林侠客从此有了具体化的形象。脑海中浮现这样的画面:深夜,幽寂的竹林深处,平静又暗藏玄机,倾盆大雨如注,沈姐姐一人一刀行走其中,忽然从天而降数不清的黑衣人,把沈烟团团包围。沈姐姐眉目平静中透着冷冽,她略微扫了一眼。某一时刻,众人一齐出动,刀光剑影,落叶纷纷。黑衣人如横断的竹子一茬茬倒下去,独留沈姐姐立于空旷天地间,她还刀入鞘,飘然而去,一任身后风雨飘摇。
“其实我有时候在想,多亏那晚我走错地方迷了路,才能遇到你。”安然说。
沈烟没说话,但她显然是赞同的。
沈烟平常刀不离手,大概是多年闯荡在外形成的习惯。那是一把极漂亮的刀,虽然朴素不加装饰,刀身寒光流转,锋利无比。沈烟对它很宝贝,经常用绢布细细擦拭。
沈烟说,武器对每一个江湖人来说,就是他们的命,是他们的妻子,挚友,可以陪伴一生的人。
“这把刀好漂亮啊,它叫什么名字?”安然问她。
“白鹿。”沈烟回答。看着刀身,眼神温柔缱绻,仿佛注视一位伉俪情深的爱人。安然从未见过沈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别人。
白鹿,多好听的名字,惟有这样的刀才能配得上沈烟的人吧。
手中刀,心上人。江湖是安然不曾踏足的区域。她对此很感兴趣。如果有机会,她想出去看看。
沈烟精通木工。大概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久了,就什么都会了。闲暇时,她会用竹子木头刻一些小东西。漂亮的眼睛认真专注,修长的手指拿着刻刀,仔细耐心地勾勒一笔一划。沈姐姐安静认真的样子很好看,如果请画师画下来,一定会成为世界名画,满京城里的鲜花都要黯然失色。
不知不觉,寒冬来临。天气骤冷,人容易生病,上门求药的患者急剧增多。加上山里草木枯萎,没有药草可采。安然只好留在家里帮忙。这是今年最后一次过来。
“年前我可能不会再来姐姐这里了。”安然犹豫再三,终于斟酌着开了口。她不安地望向对面。沈烟低头看书,脸上瞧不出什么变化,只轻轻“嗯”了一声。过会儿,她抬起头来,善解人意地笑道,“没事,你去忙就行。”
安然看她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抽痛。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失望。她的沈姐姐,不论发生了什么,永远这么平静淡然。虽说两人非亲非故,但安然自认相处这么久,也算感情深厚了。至少她自己是不舍的。安然多次提过让沈烟去她家住,住多久都行。每回沈烟都婉转地岔开话题。没有人会不想有个家,跟亲戚朋友住在一起吧?安然想不通,沈姐姐依旧是不落凡尘的沈姐姐,从不会为外界所改变一丝一毫。
是我把自己想得太过重要了。安然绝望。
空气安静许久,沈烟依旧看她的书,安然坐在对面,不知道怎么办。
干什么可以让她的沈姐姐妥协一次呢?或许可以趁着最后一次机会再试试。
安然正想开口,不论用什么手段,软磨硬泡也要把沈姐姐拐回家。沈姐姐人长得比自己好看多少倍,温和沉静有礼貌,武艺厨艺样样精通,爹娘一定会很喜欢她。这时沈烟突然说话了,“年后你也尽量别来了,我要出门。”
如一道惊雷劈下,安然大惊失色,变得语无伦次,“你去哪儿?你干什么,不是,为什么啊?”她紧紧盯着沈烟,却只能看见她的发顶。仿佛透露着本人坚定不移的决心。
“有点,私人事情。跟你无关。”堵死了安然想说的话。
安然身体不禁颤抖,她努力调整情绪,深呼吸几口,尽量平和地问,“你还会回来吗?”话尾带着点颤音。
沈烟的手轻微抖了下,安然以为那是幻觉,因为沈烟语气依旧平静,“会。”从始至终,沈烟再没抬头看过她。
安然呼出一口气,“那就好,就好。”才发觉自己脸颊热的发烫,眼里一片湿润模糊。她把手收进衣袖里,藏在桌子下面,不想沈烟看到她的失态。因为她抖得实在太厉害了。
不知为什么,沈烟今天格外冷漠疏离。
安然忍住眼泪不掉下来,她仰头看屋顶,轻轻吸溜一下鼻子,勉强挤出笑容,“那祝你一路平安。”
沈烟面前的一页久久没有翻过去。
第二天,沈烟破天荒地让安然下了一次厨。
清晨明媚的阳光总会给人带来新希望。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做梦,她和沈烟还跟以前一样。这个独属于她们两个的小竹屋里,永远充满着欢乐。好不容易有一次伟大实践机会,安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她惊讶发现厨房里的材料十分齐全,竟然会有辣椒。她想改变沈烟很久了。凭自己的厨艺,她相信沈烟一定会爱上它的。安然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但是她没想到,沈烟毫无阻碍地接受了。安然特意做了两种口味的菜,一种微辣,一种清淡。各占一半。沈烟几乎只夹辣的那些,看得安然有些发慌。“不要吃太多辣的,会上火。”她真诚建议。
沈烟表示无所谓,“以前该听你的,味道不错。我饭量大,没关系的。”
虽然沈烟饭量确实比她大,但是一次吃这么多辣椒,真的没关系吗?算了,安然心想,看沈姐姐这么开心,就顺她的意罢。
初春时节,山里的冰还未融化。竹枝挂着几日的积雪,翠色如新。在这么一个寒冷得让人生畏的天气,沈烟走出屋子,在外面劈柴。
呼出的一团团白色蒸汽在眼前化开,沈烟的手脸冻得通红,对此她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冷。直起腰歇息片刻的功夫,眼角余光瞥见旁边的竹林里,有颗竹子无风自动。沈烟没在意。她继续劈柴。一棵绿油油的竹子左右摇摆,堂而皇之地来到她面前。沈烟看不到。竹子不停晃动。沈烟大概是瞎了。竹子无可奈何发出声音,叫了她的名字。沈烟面无表情向屋里走去。嘴角忍不住上扬,不转身恐怕露馅。却故意放慢脚步等那人追过来,一边努力地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然而安然看不穿沈烟的心思,当真以为不见的这段时间,沈烟患上短暂性视听感官失灵症,甚至下意识在心里配好一副药方。
情急之下,安然紧走几步追上沈烟,一把在背后抱住她。沈烟如愿,默不作声地停下,在安然看不到的地方,脸上笑出一片花。“你不记得我了?”安然把头抵在她后背,声音闷闷的。沈烟抬头想了想,“诶,好像有猪在拱我。”“你才是猪。”安然抱着沈烟好一会没再说话,沈烟身上的气味让她迷恋,淡淡的,熟悉又美好。
沈烟轻轻解开安然环在腰间的手臂,反身紧紧搂住了她。“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安然声音明显带着哽咽。沈烟抚着她的头,目光看向很远的地方。嘴里却说着,“怎么会呢,我怎么舍得留小然一个人在这。”“你保证。”“我保证。”安然终于放心,笑了起来,眼前沈烟和记忆力一样,一点没变。倒是她自己,过年吃胖了不少。沈烟也含笑望着她。
沈烟上下打量一番,安然今天穿着一身绿,头发扎成一圈花辫盘绕头顶,插满细竹枝竹叶。绿色衬得安然清秀许多,但是跟她平日风格差距太大。沈烟不禁疑惑,“你怎么突然穿成这样?”
“今天是竹安节啊。”安然眼里亮闪闪的。
竹安镇地处偏僻,四面群山环绕,风景秀丽。相传战乱年代,一群百姓为躲避灾祸背井离乡,于乱世中寻一处安身之所。迁移途中路过此地,意外发现这里山清水秀,远离兵戈纷争,遂定居此地。因当地生产青竹,于是起名为竹安镇,寓意宁静平安。竹子也成为竹安镇的吉祥物,结婚生日,出门远游,过节走亲访友,竹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甚至为此专门设立了一个节日,竹安节,在每年的二月末。
“呐,竹子在我们镇是个非常重要的象征,代表着平安,顺遂。”安然解释,“所以,陪我去镇上逛逛呗?”她拉扯着沈烟的衣袖,眼神期待而哀求。
阔别一个冬天,时间不长也不短。沈烟不忍心拒绝她,尤其当这姑娘清净明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你时,没有人能抵御得了这种温柔的攻击。沈烟找出一件竹绿色长裙,任安然在她头上捣鼓了几个时辰,把头发编的乱七八糟。
“哇,沈姐姐,你的发量好多。练武的人不会头秃吗?”安然羡慕地赞叹。
沈烟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头秃?”
安然叹气,“你不学医,不懂这种苦。”她拿出自己的妆盒,熟练给沈烟擦粉,画眉,点唇,顺手在额间贴了花钿。沈烟扫了她一眼,“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这是女儿家的必备技能。平时可以粗糙点,重大日子必须要盛装打扮,要有仪式感。”安然边忙活边说。
沈烟想想也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大抵都是如此。从小备受宠爱,大门不出,没见过风雨,像精心呵护的一朵鲜花,无聊时学些红妆女工,跟好姐妹约着三三两两出去玩。到了二十岁的豆蔻年华,便可以寻个好夫婿,张罗着嫁人。一辈子平平安安地度过。这样的生活,她从没经历过,也压根不想要。
沈烟这辈子活得真不像个女孩子。
安然忙活完,屋里屋外愣是没找到一面镜子。看着安然震惊的眼神,沈烟不觉有些好笑。她缓缓站起身,攒在腿上的裙子簌簌落下,窗外透过的日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她长身玉立在正中央,恍若天仙下凡。
安然转身的一瞬,被这不似人间的景象惊呆了。好一会,她忘记了呼吸,神情呆滞。第一个晚上沐着天光临风而立的仙人再现眼前,只是这次有了脸。尤其当眼前人眉眼如画,丰神秀丽,仪态万方,冲你嫣然一笑时,安然死去活来了几回。恍惚间脑海中冒出一个想法,嫁给沈姐姐这样的人,此生无憾了。
两人手牵手向山外走的时候,安然心事重重。她下意识觉得,沈姐姐就该一辈子藏在深山里,每天享受着阳光雨露和自然的气息,谁都看不到。随即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唐,沈姐姐也是人,怎么可能按自己的意愿永远待在一个地方呢?那简直过于自私了。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想,一直走到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