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分别 ...
-
第二天早上,安然把昨晚睡时发生的一切忘的干干净净。
这一觉睡得很香,安然醒来的时候,恍惚如隔世,不知今夕何夕。她闻到浓郁的饭香,习惯性想张口喊一声“娘亲”,才幡然醒悟自己不是在家里。床头有一套叠好的干净整齐的新衣服,显然是给她准备的。穿上竟然意外地合身。颜色也是朴素的浅粉色,没有多余的花纹装饰。来到外屋,桌上摆好了米粥,馒头和小菜,用笼屉盖着保温。
沈烟人呢。安然来到露台上,看到沈烟在底下练剑。
沈烟一身黑色紧身衣,银亮的横刀在她手中飞舞盘旋,横劈竖砍,时而借力腾跃,在空中耍出连环刀花,猎猎生风,她的刀又快又稳,一招一式流畅娴熟,衔接自如,或轻灵飘逸,或重力抡转。
清晨的阳光照到这片空地上,温暖明亮。无边无际的绿色竹林一直绵延向远方,山峦起伏,天尽头云烟相接。
安然在露台上痴痴看着,直到沈烟利落地一下归刀入鞘,她灵光一闪,对着沈烟的背影遥遥招手,模仿她娘的语气喊道,“崽啊,快回家吃饭。”沈烟闻声转过身,望着露台上眼眸明净的少女,露出了笑容。
安然第一次认识到,原来有人的笑,真的可以抵得过十里春光。
早晨的饭都是清淡的。虽然和家里的风格迥然不同,但是口感非常不错,安然今天胃口格外好,大概还因为对面坐着位好看的姐姐。
沈烟左手拿着馒头,她的手指细直修长,十分好看,指腹和虎口有厚厚的茧子。安然好奇问她,“你写字也用左手吗?”沈烟嘴里嚼着东西,含混说道,“都可以。”过了一会,安然用筷子指着一道小菜,问她,“这叫什么啊,怪好吃的。”
“山里的菌子。”
“菌子不是有毒的吗?”
“有的没有。”
“你怎么知道哪些没有毒?”
“凭感觉。”
“你这是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
“嗯。”
........
等到快结束的时候,沈烟发现桌上的碟空空如也,安然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幸福地摊在位子上。“你不是嫌菌子有毒吗?”沈烟问她。
“它实在太美味了。大不了把我抬到我爹我娘面前,他们有办法的。”
“······”
“再放一些辣椒的话就完美了。”
“不行,”沈烟一口回绝,“菜就没法吃了。”
“信我,绝对好吃。”安然鼓动她。
“那是在糟蹋食物。”沈烟不为所动。
安然一脸受伤模样,如同自己崇拜的女神被人嘲讽颜值。“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
沈烟眼神迷茫,“没在说你啊,但是辣椒真的难吃。”
“你还说!”安然泫然欲泣。
沈烟算是明白了。这是某种食材的狂热拥护者,吐槽食材跟吐槽本人无异。虽然她并不觉得辣椒是一种可以作为食材的东西。
“好了好了,下次我做给你就是。”这大概是一个不吃辣椒者最沉重的牺牲了。
安然果然露出欣慰的笑容,信誓旦旦,“真的好吃,你绝对会喜欢的。”
说完愉快地去洗碗了。
收拾完毕,沈烟送安然回家。安然根本不记得来时的路,毕竟白天和夜晚的山谷差别太大。昨晚如同人间炼狱般的狰狞景象,现下却是天光遍布,万物欣欣向荣,向阳生长。安然主动牵起沈烟的手,沈烟看她,她笑嘻嘻地说,“昨晚你牵我,现在该我牵你了。”一路走,蹦蹦跳跳,指着草丛里的植物问她,“那是不是你说的菌子?”沈烟搭眼一瞧,“不是。”
“那个呢?”
“那个不能吃。”
“那边那个呢?”
“似乎可以吃。”沈烟不太确定。
“我摘回去吃吃看。” 沈烟一把拽住她。
安然再问的时候,沈烟决定不听,不看,不理会。
“你看啊,你看看我,快点。”安然抓着她的袖子拼命摇晃。
沈烟无可奈何转头,看到安然发髻间插了朵别致的小黄花,期待的小眼神仿佛在说,“快夸我好看!”
沈烟极其敷衍地满足了她。“嗯,好看。”
得到期待的答复,安然心满意足。
沈烟感到奇怪,她问安然,“你经常来山里采药,怎会不认得这里的植物。”
安然四处环顾,似乎在认真看风景,“我也不是都认得的。只记一些有药用价值的草木。至于吃的,不认得很正常。”
沈烟缓缓说,“可是药材不就是吃的吗。药食不分家,食物也可入药。”
安然哑然无声。
沈烟不说话的时候会想很多事情,有天边的过眼云烟,也有眼前的琐碎小事。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安然这么折腾她,大概是因为要分开了。
沈烟不相信自己有迷倒众生的能力,也不相信在短短的一夜,会有人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产生感情。
真的是远离凡尘太久,她已经忘记人世间的感情是什么了。
很久以前,母亲牵着她的手,在庭院里学步。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春天会开满繁花,芬芳绚烂。母亲把最好看的花摘下来编成花环,轻轻戴在她头上,“小烟是个小美人,将来长大就变成大美人了。”
家乡的天很纯净,夜晚星空璀璨。母亲陪在床边,唱歌谣哄她入睡。温柔悦耳的旋律在梦境里缓缓流淌,小溪里盛着满天星光。
母亲说,“我们的歌谣是为心爱之人所唱,它会洗掉一切忧虑和烦恼,带来美好的祝福。”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歌谣带来了更多的东西。
她仿佛做了一场盛大的梦,梦里山清水秀,岁月悠长。
人终究是要分离的。
来到镇子边上,沈烟递给安然一朵粉红色的花,花瓣挂着露珠,是刚刚摘的。安然心情轻飘飘的,整个人飞上云霄,一路旋风般刮进镇子,到家门口没刹住,直摔了个大马趴,给蹲守一早上的娘亲行了个大礼。她艰难抬起头,强颜欢笑,“母上大人,早.....”母上大人十分亲切随和,回头朝家里喊道,“吴妈,咱家的笤帚呢?”吴妈隔空回应,“笤帚啊,咱得找找。您要那玩意干啥呢。”探头往门口一瞧,好家伙,赶忙改口,“呦,这个真不知道,厨房还烧着饭呢我去了。”
片刻后,安夫人还是拿到了她心爱的笤帚,一老一小在院子里展开追逐战。伴随着安然撕心裂肺的哀嚎。前厅等待问诊的病人纷纷朝后院投去好奇的目光。刘老头实在忍不住,担忧地问面前的安大夫,“没啥事吧?”安大夫眯眼细细诊脉,八面不动安坐如钟,“你这没有大碍,属于季节交替引起的虚热上火,待会给你开个清热败火的方子。”刘老头朝后院努努嘴,“我是说那两位。”安大夫神色如常,“没事,她们母女俩感情好。”
沈烟又一次见到母亲。
母亲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几十年没有改变。她的眼神温柔而哀伤,静静看着沈烟。
沈烟也静静望着她,她永远也看不够自己的母亲,无论多少年,
“小烟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沉重的叹息声。“却没有以前爱笑了。”
沈烟满心苦涩。
“小烟啊,放下吧。放下去过你想要的生活。你还记得吗?”
我…我做不到。
沈烟听到了家乡的歌谣。家乡的人们手牵手围绕着她,跳着欢快的舞蹈。那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她看不见他们的表情。每个人都没有五官,脸上苍白空洞。但是沈烟知道他们在注视自己。依稀还是以前的时光,一切未曾改变。突然到了某一刻,歌声渐渐微弱,人们开始后退,远去,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模糊消逝,沈烟伸出手想要挽留,却抓了一把空。
沈烟惊醒,不觉泪流满面。
安夫人最近忧心忡忡,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宝贝闺女变得比原来更傻了。
安然自从回来之后,就时不时一个人发呆,然后忽然开始傻笑。
关于那晚,安然解释过,说在山里迷了路,被一个好心姐姐收留过夜,还亲自送她回家。安夫人完全没有怀疑,因为安然藏不住事,根本不会撒谎。
于是安夫人天马行空的思维伸展开来,总觉得山里的妖怪谱上漏掉几只。肯定有擅长勾魂的妖怪,把她闺女三魂六魄齐刷刷勾走了。
涉及到专业盲区,她找来经验丰富的吴妈。吴妈听完一拍大腿,这个我熟啊。大笔一挥刷刷刷写下一排神算巫婆阴阳先生的姓名地址,还在每个人后面详细标注了各自擅长领域。安夫人拿着这张纸心情复杂,仍未知道吴妈那些年经历了什么。
而当事人安然则毫不知情,该干嘛干嘛,吃的香睡得着。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游弋在自己的快乐池塘。
安然像往常一样每天要把采回来的药草洗净晾干分类,背书抄方子。人多的时候还会去前厅医馆帮忙,给病人抓药。这种日复一日的工作并不枯燥,她做得非常认真。安然一直想要成为和父母那样医术高超悬壶济世的人。她人生二十年里十分顺利,平平稳稳。父母健在,家庭和谐。安然无法感同身受别人的痛苦,但是她真情实意想帮助别人,想让天底下的人健康安宁。
一大家子人聚集在一起忙碌生活,晨钟暮鼓,岁岁年年,人世间的朴素不过如此。
安然走后的日子里,沈烟的生活回归平常。好似一粒石子偶然落入池塘,振荡出几圈浅浅的波纹,之后便归于最初的平静。仿佛一切不曾发生。在生命的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太多,他们中的有些会在心里留下一点痕迹,待岁月的风沙侵蚀掉他们的脸庞,连模样都已模糊,就什么也剩不下了。安然和那些人并无不同。沈烟倚着窗外栏杆,看西山的落日。普通人有整整一辈子的时间去思考,去回忆,去思恋某一个人,或者仅仅是看天边日升日落,都比她惬意得多。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她的人生,并没有长到可以好好做一件事,仅仅是一件事而已。
沈烟也没有料到安然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