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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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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山谷瞬间被黑暗淹没。风停,鸟叫声和虫鸣也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片诡异的静谧里,却响起一阵杂乱的铃声。
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穿着粉白色衣裙,背着竹篓,急速穿行在林间。少女模样生的周正,脸蛋圆圆胖胖的,头上梳着垂桂。她神色仓皇,不停地往四周张望,眼睛里充满恐惧。腰间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响成一团。
少女此时非常后悔。本来她应该按照往常一样的时间地点上山采药,在傍晚时收工回家。她确实这样做了,只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她却没有下山,反而向更深处走去。一时贪心,打算多挖些药草带回去,没想到山里竟然黑得这么快。而且是这么的黑,没有一丝光亮,白天生机勃勃的草木此时化作影影幢幢的黑影耸立周围,她心惊胆战地从中穿过,如同惊弓之鸟,精神紧张到极点,脚下不时响起踩断枯枝的“咔擦”声,心脏搏动的声音擂鼓般在耳边震震作响。少女脑子一片空白,只顾惊慌失措地往前冲。她几近绝望,全靠最后一丝理智维持。
不知在山林里疾行多久,深沉浓郁的夜色里依稀显出山口的轮廓。竹安镇的人们口口相传一个故事,在镇子后面的大山深处有一处幽谷,里面烟雾弥漫经年不散,藏着吃人的鬼怪邪魅,随时等待迷路者误入其中。少女此时想起这个传言,她停下脚步,身体因为脱力不住颤抖。
突然,身后的寂静里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鸟叫,少女一个激灵,慌不择路地向前跑去,她吓坏了,耳畔呼呼作响的风声夹杂着凄厉的悲号,两侧走马灯变幻闪现的阴影在默默注视她。数不清的触手匍匐在地面险些将她绊倒。她在无边无际漆黑的绝望里挣扎,下沉,快要溺亡之时,却听到了歌声。
那歌声空灵,优美,缓缓如细水流淌,在林间温柔的月光下,枕着青色的岩石,流过细碎斑驳的影子,岸边芳草如茵,落英缤纷。大概人死前都会看到最美好的东西,指引生灵魂归故里。
少女完全被吸引了,她追随着歌声的方向,浑然不觉走进了浓雾深处。她仿佛闻到氤氲在林间的青草气息,和不知名的野花的芳香。沿着青石小路慢慢行走,歌声一直飘进她心里,灵台有如清水洗涤过般明净澄澈,安宁美好。
行至林子尽头,豁然开阔,天光倾泻,在一片白茫茫世界中央,站着一个人。她身形修长挺直,如松竹般静静矗立。看不清面貌,月辉洒落在她肩上身上,一袭白衣浸染霜雪。仿佛置身于世外仙境,少女看得如痴如醉。不觉光阴飞逝,周围的光逐渐开始暗淡消散,世界分崩离析,她回到了现实。
漆黑深沉的山谷里不见光亮,寂静无声。少女面前却多了一个人。黑夜里只能看出她的身形轮廓,和方才幻境里的人无异。少女正神志恍惚间,听见那人说,“来,跟我走。”她的声音温柔低沉,像歌声一样动听。少女下意识地跟上她,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行走在林间,过了很久,少女才发现,那人一直牵着她的手。
现在大概是深夜了,少女感觉身上冰冷,刚才精神过度紧张加跑得太急,出了许多汗。山谷里雾气湿重,她打了个寒噤。刚才的惊吓缓过劲来,依然心有余悸,忙紧走两步,另一只手搭上对方的胳膊。那人似乎觉察到她的不安,刻意放慢步伐,意图让她走到前面来。于是两人并排走着,彼此沉默无言,却也舒适自然。
那人的手柔软温暖,能感受到本来的力道,但握着少女手心却轻轻地,沉稳得一如她的步伐,不疾不徐。少女的心渐渐平静,开始好奇地偷偷打量起这个陌生人。在家娘亲常说自己缺心眼,对谁都不防备。但是她真的不觉得眼前这人是坏人。这是位年轻女子,鼻梁高挺,个子高高,身上黑衣几乎与夜色融合,看起来应该是个高冷不近人情的主。少女一直拿眼觑她,然而那人只顾目视前方,似乎根本对旁边人不感兴趣,也不觉得深更半夜野外出现一个陌生女子有啥不对。当然,少女也并不觉得啥不对,这纯粹只是因为她缺心眼。
缺心眼的少女毫无防备地跟着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子,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人身上,丝毫没注意周围环境的变化。声音如此动听的人,一定长得很好看吧。直到她差点跌了一跤,陌生女子眼疾----天黑看不见,心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快得仿佛早已预料到一般。
少女习惯性脱口而出一句“多谢”,陌生女子听到,身影稍稍迟顿一下,片刻之后开口,“你会说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疑惑。少女一时没搞懂对面的意思,惊讶反问,“你不会?”两人手牵手相对而立,面面相觑,气氛一时诡异。“因为你刚才一直没出声,甚至在山里迷路都不会呼救。”说着用气音轻笑一下,大概觉得这对话有趣。然后她仔仔细细端详了少女一会,少女看不见她的脸,被人在黑暗中审视的感觉让她不自在。奇怪,她分明看不见对面,对面却似乎能看得见自己。片刻后,对方温和说道,“是我认错人了。多有冒犯还望宽恕。”少女这才发现她右手拿着一把刀,自己牵着的一直是左手。忽略这种细节,对方的礼貌让她有些消受不住,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叫安然。”看她窘迫得脸微微泛红,女子觉得有些好笑,面上不露,一本正经自我介绍,“沈烟。”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谈话开了头,一个小小的误会解开通常能增加陌生人之间的好感,瞬间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劫后重生的喜悦让安然滔滔不绝。“……我家在山下的竹安镇开医馆,娘和爹都是很厉害的大夫,他们治好了许多人的病,逢年过节,经常有人不远万里来拜访他们。我小的时候,我娘我爹教我学习医术,希望我长大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四处行医治病,”安然的脸上满是自豪和仰慕,“只是我怎么也学不成那个样子,什么也做不好,来山上挖药草还把自己弄丢。”说到家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语气急切,“怎么办,我娘还等着我回家呢,她一定急坏了,以为我被妖怪吃了。我娘那个人啊,老是多疑多虑的,唠唠叨叨,山上的吃人野兽一天说一种,年初到除夕不带重样的。”
沈烟在一旁神色平静地听着,虽然未见令堂本人,但显然安然完美继承了他娘的特点,由其女窥见其母言谈风范。她开口说,“晚上不好找路,你先去我家将就一晚,天亮送你下山。”
安然心里着急也无可奈何,因为沈烟说的是事实。她按捺下情绪,才想起多亏眼前人出手相助,“今天真的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走不出这里了。”她本来脱口想说自己快被吓死,话到嘴边硬生生换了说词,在别人面前露怯是件很没面子的事。
有时一个人的几句话几个动作,都能把自己的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沈烟摸透了安然的脾气性格,就像一潭清澈见底的池水,有几条鱼游动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姑娘看起来很年轻,却有礼貌有教养,遇事沉稳冷静。就是头脑太单纯。这种人远比外面那些好相处的多。沈烟识趣地没有揭穿她的小心思,就听安然问,“这附近方圆十里荒无人烟,乱石杂草,你家怎么会在这里?”
林间的雾气消散了些,前面黑暗里依稀显露出一个方形的轮廓。二十多年江湖闯荡的生涯里,沈烟每时每刻保持着对陌生人或物警惕的本能,和遇事沉着冷静的经验。然而今晚她的本能好像失效了。她并没有在安然身上看出任何可疑迹象,相反这人简单得如同白纸,表里如一的干净透明。她自认算是见多识广,接触过各式各样的人。今天她却不得不感叹,长了见识了。不是对前面的建筑物,而是身边这个一刻话也不停的姑娘。她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安然,语气略带惊奇,“现在问这话太晚了吧?”尤其当安然的话不夹杂任何防备和怀疑,单纯得似乎仅仅是随口一问。
有谁在深夜偶遇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还能毫无戒备地跟着她去,临到土匪老窝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直白坦荡地问出这种问题。
沈烟遇到了二十多年没见过的事,她开始对安然的兴趣增加了。
安然不觉得哪里不对,笑道,“我就是随口一问。”眼前这个自称沈烟的人寡言少语,也不显露太多的情绪。但是经过短暂的接触,安然知道这人不坏。其实见到沈烟第一眼的直觉就这样告诉她,所以她才会放心跟着走。她在医馆帮忙,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性格,她早就习以为常。却见沈烟左手向前一指,“到了。”
在茂盛的竹林中间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有一座竹子建造的高脚屋。沿着竹梯上楼,进到里面,安然又一次打开了新世界。沈烟把灯点上,只见屋里干净整洁得一尘不染,物件几乎都是用竹子制成,精致美观。安然一时看的惊奇忘了挪步,沈烟在身后说道,“随便坐吧。要喝点什么?有酒和热水。”说着便去里屋。安然不假思索回答,“热水就好。”她小心翼翼坐在竹席上,轻轻解下背了一天的竹篓,突然放松下来,才觉得自己快虚脱了。
直到一口热水入喉,她才感觉像活过来一样,全身上下焕发出新生机。她也终于看见了沈烟的模样。不知道怎么形容,隔着碗口蒸腾的白汽,安然仿佛瞧见画上的人走了出来。沈烟容貌生的极好,五官单独分开挑不出一点瑕疵,合在一起更是完美无缺。眉眼灵动飘逸,鼻梁笔直高挺,脸颊瘦削立体,不笑不语的时候有一种高冷矜贵的气质,仿若不堕俗尘的仙客。
对于长得过于好看的人,安然是不敢盯着看的。她注意到沈烟把她的刀放在右手边的桌子上。刀在刀鞘里,刀鞘刀柄通体乌黑,窄而狭长。安然不懂兵器,单纯觉得那刀是个不俗之物,和主人一样气质出众。沈烟在对面不说话,屋里一时安静得有些尴尬,安然只好找话题聊天,“你一个人住在这么?”环顾四周,竹子做墙难免有许多缝隙,即使没有风,屋里和外面一样的寒凉。很难想象一个人住在这里要怎么过。沈烟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大概也觉得自己过于冷淡,补充一句,“晚上觉得冷的话,多给你拿床被子。”
姐姐虽好看,奈何是个冰山美人。安然暗自感叹,不过她对好看的姐姐总是很宽容的。“没事的,根本不冷。”安然神色不变,紧接着打了个喷嚏。沈烟淡淡扫了她一眼。
“喝完就去睡觉吧。”她说。
看来对方并没有聊天欲望。安然失望地收起一箩筐的话题。撂下碗时目光不经意扫到袖摆,才发现一整天在草地里摸爬滚打,身上格外的脏乱。她更加难堪起来。望向沈烟。沈烟注意到直直注视自己的目光,向对面看去,“怎么?”
“我身上太脏了,能不能洗了再睡?”四目相对,安然发现沈烟的瞳孔颜色比常人要淡,是一种纯净的青琉璃色。沈烟点点头,“我去烧水。”说完顺手拿起佩刀,瞬间便消失在露台。安然跟去看,才发现露台并没有梯子。沈烟应该是直接跳下去的。
习武之人的身体果然好。安然老老实实走了楼梯。
灶台并没有在屋子下面,而是在不远的一个简易棚子里。安然循着火光过去,看见沈烟动作熟练地往锅底添柴。大晚上让人给自己烧水,安然过意不去,正想说不然算了吧,沈烟开口了,“我晚上都是要洗的,不然睡觉不舒服。”
这人好像能知道她的心思。不过安然十分赞成睡前必洗澡的说法。
“我能帮什么忙吗?”安然问道。
沈烟沉默一瞬,“你就在旁边待着吧。”
于是安然乖巧老实地待在一旁。
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两人的脸庞。沈烟半蹲在地上,她的头发并不像别人那样挽起来,而是用一根青丝绳简单束着,直直垂在脑后。发丝乌黑柔顺,摸上去手感一定不错。安然看着她的头顶出神,想起今晚听到的歌声。
挨着门口的地方很冷,安然挨着沈烟蹲在靠炉火位置。她转头看向沈烟,问,“你唱的歌叫什么名字啊,怪好听的,我以前从来没听过。”
沈烟没看她,仍然望着炉火,“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民族,他们精通乐理,能歌善舞,创造出很多曲子。这些乐曲有神奇的作用。可以催人入睡,可以调节情绪,甚至可以使人忘掉所有悲伤的过往。其中一首,会让人进入美好的境界,内心安宁,指引着来到歌唱者面前。人们给这首歌起了个名字,叫归乡。”说话间,沈烟的眼睛里闪闪发亮,火苗跳动闪烁,照红了她的脸庞。
怪不得我会看到一些虚幻的场景。安然心想。“我也想学归乡,你教我吧。”
“不是每个人唱这首歌都会有效果的。一般只会对亲人或者熟悉的人有用,因为…毫无防备。”说话的时候,沈烟突然卡顿了一下。
“生活在那个地方的人一定很幸福。”安然感叹道,“我以后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沈烟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良久,她低声说,“那里太远了,你去不了。”
“再远的地方,多走几步也到了。怎么会去不了。”安然没觉察沈烟的变化,自顾自说道。
沈烟没再说话。一直到水烧开了,两人洗过澡,躺在同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床上。困意潮水般袭来,安然在神志朦胧中忽然问了一句:“那个民族的人,长得很好看吧?”
“恩。”旁边传来沈烟的声音。
“他们的眼睛也是好看的青琉璃色吗?”
没听到沈烟回答了什么,因为安然已经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