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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巴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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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的日子平静。
在大雨把墙角的蔷薇花打得花瓣飘零奄奄一息的时候,太阳终于大发善心地出来了。
日光澄澈,倾泻而下。
站在院子里的老婆婆笑眯眯的抿了一口瓷缸里的蜂蜜茶,看了眼远处的山,又看了眼院子中央切山蘑菇的小姑娘。
心里一阵骄傲。
这是她的乖孙女儿,清水镇最好的小姑娘!
“绵宝,太阳好。去把屋里的棉絮拿出来晒晒。”
她们家是十几年前修的小瓦房,立在半山腰,容易受潮。几天雨下来,屋里又围了一圈青苔。
更别提吸水性好的棉絮。潮得让人得风湿。
“好。”
蒋绵绵一边应着,一边从堂屋里拎出来一把椅子,放到老人旁边,把她摁到椅子里才转身往屋里走去。
老人舒坦的往椅子上躺着,老骨头刚挨着椅子的边儿,闲不住的习惯又涌出来,抓出一只鞋垫就着阳光,又开始绣。
绵绵下午要去城里,她得快点儿纳。
“啪啪啪。”
蒋绵绵手臂用力,挥舞着木棍打在棉被上,灰尘旋转着往外跑,折射着光,星星点点地围着她。
“绵绵啊,锅里还剩些红苕,你一会儿舀去喂猪。”
老人嗓门儿大,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不时往西边小屋望。
多年配合默契。
蒋绵绵心领神会,“可是妈妈还没吃……”
“她吃不吃关球事。有些人,连猪都比不上。猪我还能见到肉,人就只会拉屎惹人厌。”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朝西边小屋小屋看了一眼,然后回过神继续各做各的。
三分钟后。
没有房门开启的声音。
蒋绵绵心里叹气,果不其然身侧响起老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短命鬼!怎么不去死!一天窝到屋头是要生蛆哇!”
老人口气很冲,带着咬牙切齿的嫌恶,可细看那双围满皱纹的眼睛,里面却写满了悲伤和无奈。
儿女都是债。
蒋绵绵心底叹气,放下了木棍,往灶屋走。
西边小屋。
贴满了报纸的窗子关得严实,有了些年头的窗帘也闭得的严丝合缝,整个房间就显得更加逼仄沉闷。
空气不流动,一开门就有一股难闻的体味。
木板床上坐了一个女人,很瘦,像麻杆,面颊深深凹陷,显得那双无神的眼睛更大了,却没有一丝美感。
但是,依稀可以看出她年轻时候清丽的容颜。
蒋绵绵坐到床檐,把粥端到女人面前,讨好地喊出来,
“妈妈。”
她声音很轻柔,像是对待快要风化的竹简,充满了小心翼翼与诱哄。
“吃饭了。今天做的红苕粥哦。很甜的。”
“乖,吃一口。”
女人虽然疯,但是五感是好的,僵硬着脖子寻声转过去——
“嗖”。
像是遇到了危险的乌龟,又很快瑟缩回去。
她一向怕她。
蒋绵绵丝毫不在意,只是惊讶于人就算处于失智状态,依然会遵循弱肉强食的本能。
“来,吃一口,我抱你出去晒太阳。”
蒋芝兰呆愣愣看着伸到唇畔的米粥,干涸的嘴唇轻颤,却不动弹,更甚至将脖子梗得更远。
十足的拒绝姿态。
蒋绵绵仍旧眉眼弯弯,食指与拇指摩挲了两下,动作缓慢。
这是一个提醒动作,表示对方如果再不给反应,接下来的人动作那就未必承受得起。
细长的手指缓缓碰向糊在女人脸上的头发——
“啪。”
指尖还没碰到目标物体,手背就率先传来一阵刺痛。
好迅速的一巴掌!
还以为她在床上躺废了。
蒋绵绵起身,“砰”地一声将饭碗磕到木桌上,沉闷的响声像是一把刀,切开了女人的伪装。只尖叫一声就扯过被子直往床里边躲。
既然要怕。干嘛又要不自量力地反抗?
蒋绵绵唇角微弯,但那弧度凌厉冰冷,声线明显冷下来,
“既然这一顿这么不想吃,那明天也别吃,后天也别吃。饿死了算了。”
一字一句,冰冷至极,完全没有对骨肉血亲的顾念。
她对这样白脸红脸的反复切换自如惯了,只是有时候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让蒋芝兰活着。
指尖碰到被子堆起来的小山丘,抖动得像是遇上了地震,一个劲儿的山崩。
“出不出来。”
蒋绵绵失去了耐性,抓住棉被的一角往后扯,被子那一端迅速传来对抗的作用力。
棉被悬在空中。抻得笔直,两端被抓出明显的指痕,似乎下一秒就要撕裂。
少女一脸轻松,只冷笑一声,手腕一掀,蒋芝兰无所遁形。
快得来不及转换女人厌恶的目光。
“不吃,我就把你柜子里的东西都烧了。"
”不要。"
回答的真迅速。
凭本能么?
蒋绵绵微眯着眼,把碗放到蒋芝兰手上,轻抬下颌威胁着,“自己吃。”
“吸溜吸溜。”
啜粥的声音很大,看来是饿得狠了,碗很快就见底。
刚刚隆起的眉头终于落下去,蒋绵绵找出一张纸巾,又换上那副对人温润无害的皮,噙着笑,轻柔地擦拭着女人的嘴。
是和她如出一辙的海鸥唇,自带笑脸,天生适合被人骗。
也天生适合蒙骗别人。
“绵绵?”
声音很难听,像是破了的录音机,滋滋啦啦地运作着。
蒋绵绵明显一愣,又望向蒋芝兰,她已经没了刚才那副瑟缩的模样,也抬起头看她。
目光清润。
就像是两个正常人的四目相对。
“绵绵。”
真的在叫她!
蒋绵绵微张着唇,不可思议地退了一步。
心里却开始不断地颤,像是舔了一口槐花蜜,又像是塞了一个柠檬,又甜又酸。
她上前一步,欢喜地抱住蒋芝兰。
她母爱缺席。但是没关系,她来抱她也是一样的。
她奔向她也是可以的。
她只要站在那里,她就会爱她。
“我是绵绵!出去吗?去摘蔷薇、薄荷叶?”
蒋兰芝看着蒋绵绵眼睛弯的像是明月,盛满了星辉,好像那个男人。
「芝兰?芝兰玉树,很好听。」
“薄荷?”
“嗯!就是春天我和你种的……”
“薄荷。”
刚才的清明成了假象,蒋兰芝没再听蒋绵绵的话,只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神经质的又重复了一遍薄荷,嘴角微弯,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
“走,我们去摘薄荷。”
“好。”
“你爸爸最喜欢薄荷了,总是画,还喜欢拿薄荷熏衣服……”
已经伸向蒋芝兰臂弯的手突然僵在半空。刚才还弯如月牙的眼睛一下子收敛,
蒋绵绵立在原地,直直的盯着蒋芝兰。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青青河边草……“
蒋绵绵冷戚了一声,只觉得这首诗前所未有的恶心。她每天要干很多活儿,连读书都没时间,没有闲工夫去想念一个素未谋面的烂人!
他不配!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一遍一遍,就像是某种经咒,不仅不能让蒋绵绵平心静气,反而骤然掀起她惊涛骇浪。
蒋绵绵握了握拳头,眸色深成一团黑影,冷着声又问了一遍,
“妈妈,出去吗?“
蒋兰芝像是没听到,但好歹没再重复那一句定情诗,只是扯了扯被子,
“绵绵,妈妈冷。”
“外面有太阳。”
蒋绵绵回答着。
她一瞬间又恢复平静,眼睛又弯起来,和刚才那个即将暴走发疯的样子判若两人。
“外面……不!不!”。
声音尖锐的得像是指甲在黑板上的来回拉锯。
蒋芝兰情绪激动,手脚并用往里面躲,“你是野种,她们都要欺负我……”
疯言疯语。
却并不妨碍蒋绵绵理顺蒋芝兰的逻辑,她是野种,连带着拖累了她妈妈也被人谩骂。
怪她?
她居然怪她?
「蒋绵绵,父不详,摔个跟头没人帮。」
童言无忌的俚语披着单纯的外衣却总是能把她刺伤。
从小到大。避无可避。
谁都能揪住这个点往死了踩她一脚。
像是被禁锢在牢笼里的恶魔得到了某种挣脱的机会,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爆戾倏然从头顶窜向指尖,带着一股电流,激得她浑身发颤。
电光火石间——
骨干十足的手迅速掐住蒋芝兰的脖子,腕间用力,女人干瘦的身体也随之折叠,弯进被子。
世界安静了。
内心的猛兽却撞击的更加凶猛。
埋藏在皮肤下的青筋渐渐狰狞,像是要从关节里爆裂出来。手下哭咽讨饶声逐渐变成吭哧吭哧的呼吸声。
再后来连呼吸声都变得微弱。
孱弱、征服。
诡异的快感陡然上升,暴躁被抚平,蒋绵绵俯下身,再次轻声细语地开口,
“蒋芝兰,收起你的死样子。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
“难道你还要外婆给你送终?”
蒋芝兰透过被子的缝隙看着一脸平静的蒋绵绵,四肢百骸的疼痛无声地尖叫着恐惧。
她怎么敢对她动手。
她是鬼!不是她女儿!
“不说话?”
蒋绵绵手下渐渐用力,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掐死这个累赘。
她离开家里最不放心的就是外婆。蒋芝兰要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赖吃等死,外婆怎么办?
一把年纪享不到女儿的福,还要给她当牛做马?
“你要是不听话,小心——”
“呜呜……我错了……绵绵……放……”
求饶的话倒是说的挺顺溜。
蒋绵绵眯了眯眼,嘴角扬起诡异的笑,这么久以来她其实都不太清楚蒋芝兰是真疯还是假疯。
要是假疯,她可太会演戏了。
“别逼我跑到成林城去杀了他哦。”
长期疏于活动的身体十分僵直,从脑子到脚尖的那根筋被绷得笔直几欲断裂。扯得蒋芝兰生疼。
却并不妨碍她在听到蒋绵绵的话后浑身更加僵直。
她怕了。
“记住了吗?”
“嗯嗯。”
手下的脑袋前前后后点动。蒋绵绵松开手,阴恻恻的看着蒋芝兰。
“出去把碗洗了。”
“嗯嗯。”
蒋绵绵看着床上的人慢腾腾的起身、穿衣……磨磨蹭蹭的像是慢速电影。只是——
“绵绵……”
她侧脸,耳畔传来一阵凌厉的风,紧接着脸上泛起红火辣辣的疼。
又是一巴掌。
“哈哈哈……”
刚还求饶的女人顷刻带着得意的笑,嗖的窜出去。
就像是敌人,哪怕只是一点点便宜,只要占着了就心生欢喜。
更别提是打了一巴掌。
蒋绵绵软下身,手腕搭到眼前,压住眼眶下的水润。
明明有太阳,为什么还是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