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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折翼 ...

  •   熊熊烈火遮天蔽日,几乎将夜色烧成喷涌薄金。

      宋逸面色愀然,往日里清风公子的温润不再,当即劈头盖脸地驳斥道,声音里罕见有股焦躁,“这里多以木材搭建,而木材本就是易燃物,火势烧得大有何奇怪?”

      那影卫知他身份,只对着宋逸拘了一揖,不再多言。

      姜彦听他所说,心下了然,澹定道:“清风兄不必着急。”
      他振衣上前,腰间盘旋的黑蟒在火光映衬下仿佛要活过来。

      “殿下!”

      影卫见他伸手欲触烈火,急急出声阻拦。
      姜彦在明红中虚虚一拢,火光登时化作一抹白烟,在指根中徐徐上升,最后散进风里。

      果然。
      太子唇角微勾,冷嗤道,“蛮夷人便是如此,尽使些不登台面的手段。”

      宋逸面上青白相接,罕见露出些许狼狈。

      “一些劣等幻术而已,伤不到她,放心。”

      他既说不会有事,那知知必是安全无虞。
      宋逸见他神色自若,便也稍稍稳回心神。

      姜彦随手示意,影卫得令,有条不紊地护送着失踪少年少女回京。

      宋逸来时也发现好几架帷幄马车,稍压心头烦躁,询声问道,“殿下这是要将他们送去哪里?”

      姜彦假意思索,垂着眉眼,懒懒散散捏着喉结,缓缓笑了一声,“不如就送到姚大人府中吧,权当孤赠他一份大礼。”

      原本京中失踪一案是由京兆尹掌管,但姚大人插手之后,面上虽是维持着合作的名头,背地里却是唯姚大人马首是瞻。

      但是命令姚大人彻查此事的偏是太凰宫的周皇后......
      而那位,是当今太子的生母。

      这其中的关系利害,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宋逸眉间紧锁,尚未想明白这些事情为何会与宋知知牵扯上关系,这幅模样落在姜彦眼底,只觉得他是在担忧宋知知的安全。

      姜彦明白宋知知之于他有多重要,故也不再多劝,步子刚行,旋即想到了什么,又从容地收了回来。

      “摘月之夜,宫中设宴。按照往年惯例,若非二三个时辰,轻易结束不得。”

      他轻顿,月上梢头,白雾迷茫,此时此刻确实未到宫中散席之时。

      “今夜实在赶巧......”
      宋逸眼神古怪一瞬,拢在袖下的五指几不可察地倾向某个方位,姜彦微抬下颌,月光轻薄在俊朗眉眼,未作犹豫,抬步与他一同前去。

      避开了众人耳目后,宋逸将事情始末全盘托出,“月宴行至半场,陛下忽犯头疾。不多时,周皇后也称身子不爽,让诸位自行赏月。我本无事,而父亲与谢阁老有要事详谈,便独身离宫。甫出宫门,却收到一封传信......”

      宋逸从袖中折出四方宣纸,平展开后,是一张巴掌大的浆纸,上头未写一词,反倒是笔锋错乱地画了一只折翼的雀儿。

      那雀儿神态拟真,乌黑眼珠却透着一股沉沉死气,匐在沼泽里挣扎不起。

      姜彦只一眼,直觉这画中的鸟雀正是宋知知。

      “得此书信后,我便在京中寻人。但是幼妹踪迹全无,还得是......知知一位好友,我方能找到这儿。”

      宋逸囫囵说完,含糊带过了一同寻来的江倦。
      好在姜彦并不追问,嗓音裹着凉淡夜风,眼中似有不耐倦意,“这画收好了,日后仔细探查一番,总能捉住些马脚。”

      “臣明白。”

      “既然你来了,那孤先行回宫。”

      宋逸再行一礼,恭敬道,“臣恭候殿下。”
      待姜彦率人离去后,宋逸拨开枯枝,果不其然,目之所及已无刺目烈色。

      他站在原地,不知是心境使然,或是暮春时节的夜风确实砭人肌骨。宋逸微微阖目,回想两人来时种种。

      宋逸遇上江倦实属巧合,但若是依照今夜怪事从中抽丝剥茧,或许这巧合背后,亦是有意为之。

      因为江倦同样收到了与自己分毫不差的画。
      只不过,他没有关心则乱,而是依据画上寥寥线索,推测出宋知知被困之处。

      两人一路策马急奔,扬起的铁蹄飒踏。闯破惊夜时,清寒月光如银河铺地,隐隐绰绰地拢着那尊天女神像。

      宋逸只看一眼,便双眉紧蹙,那天女神像甚是逼真,若不是如静态死物,只怕再多瞧一会儿,都惶恐她将要活过来。

      他在这时无意瞥过江倦,当下愣了一愣。

      宋逸比江倦虚长几岁,但从未承过他的一声“兄长”。两人只当知己好友、以礼相待。

      这些年来,宋逸也逐渐明白江倦是何种性子,他不喜言笑,话也很少。只有与宋知知在一起时,才像是雪巅上的松林,阵风轻涌,积雪化落,显出世间独独一份的温柔来。

      但若是没了宋知知在他周围打转,他便冰冻三尺。炎炎夏日之下,冻得宋麒恨不得贴着墙绕着他走。

      不过这股对外的冷箭并不包括他,在与江倦独处时,常是把酒言欢,江倦倒是运筹帷幄,却不言心中宏图霸业,只道世间完满难得,他已知足。

      宋逸便笑道,“在锦绣金银里打转的,还能有这番心性。”
      江倦遥遥举杯,隔空轻碰,“九小姐教得好。”

      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江倦从未刻意隐瞒自己身份,似是有意无意地与宋逸透底。
      虽从没打开天窗说亮话,但江倦的三分表态足以令他猜上七八分。

      也就是这七八分,令江倦今夜初见天女像的神情显得古怪起来。

      然,这并不是最令宋逸在意的。

      身上流着同一种血液,眉眼间或多或少有些相似。
      连宋逸一个外人都能明辨是非,更何况是身在局中的两人。

      但是今夜两人并无刻意目光交视,也无过多震惊惊疑。
      就好像是再寻常不多的陌路人擦肩而过,片叶不沾身。

      宋逸不得章法,低叹一声。江倦为何会对那尊天女像大为震撼,还得等事情尘埃落定,他在寻个合适时机一问究竟。

      **

      大火如毒蛇吞吐而来时,宋知知被逼到了阁楼一角。
      火浪翻山倒海,她却不觉得痛。

      大约又是一场幻境了。

      她本想沿着来路拾级而下,但是在灼灼火光之中,全无来路,与她面对着只有一场烧得明烈的大火。

      宋知知想走,但走不了。
      因为她在这场幻境里看见了江倦,和裴晚织。

      宋知知茫然地睁大眼,无措地盯着大火蔓延过每一寸场景,逐渐勾勒出一副江南时景。

      那应该是很多年后。

      江倦已然是手握一方重权的平南王,傲然立于威风凛凛的高头骏马,依旧是那身磊落白衣。
      而裴晚织站在烟雨江南深处,眉间柔和温婉,眼底情意流转,含笑带嗔地望向来人。

      江倦见她,唇边微扬,从马上翻身而下,一手执过缰绳,另一只手牵了裴晚织。她与他正说着什么,宋知知听不真切,但大约是说到了兴处,江倦沉沉笑起来。

      两人携手对视,愈走愈远,身影慢慢误入云间深处。

      宋知知眼错不眨,她不知是被热风呛出了泪,还是被尘埃蒙了眼。
      心底情绪不明不白的起伏着,一颗心烧得比烈火更烫。

      对了,她今夜还让江倦单独去寻裴晚织了。在京中多年,这等子事儿她可没少做过。
      她执意要将江倦和裴晚织凑一对,从前却是不肯回头看一眼。

      到底不肯什么?
      是不肯看见江倦对裴晚织像是对自己一般无二,还是仅仅不肯看见他们二人站在一起。

      她听过好多,说裴姑娘与江公子登对,也说两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就连永宁和画眉都在说,若是日后江公子同裴姑娘成了,宋知知还得亲自去讨一杯喜酒喝。

      但是,自己究竟在不甘什么、怨怼什么,她都说不清楚。

      摘月节,本是京中少年少女的互表心意的一夜,然而她却被困在一方囹圄之地,和原著中亲手扬了自己骨灰的人在一起,那么江倦呢?

      是不是正在和裴晚织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是不是将多年来的情意借着月色全盘托出,博美人轻柔一笑?

      是不是......
      是不是?

      宋知知将小脸抵在肩弯,紧紧抿着唇,眼泪将落未落。

      以至于当那道浅白身影破开浓墨重彩的烈火出现在她眼前,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宋府中的几位兄长衣裳多是别出心裁,颜色和样式也按着四季流转,但江倦却是十年如一日的穿着干净雪白的白袍,唯一缀色便是袖摆一圈浅色的掐边云浪纹,或是匀了笔锋浸润而染的万顷松林。

      就连束发的玉带都是泛了白的云锦绸料,在银装素裹的冬天里远远一站,好像刚从风雪中走来。

      宋知知仍有少女天性,惯常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有时候见江倦跟个雪人似的立在一边,觉得他太过无欲无求,便总是要取了自个儿的什么饰物系在他身上。

      有时候是一条丁香粉的蝉纱丝带,有时候是缀金摇铃。偶尔玩心大起,还会命他定在檐下,额角撞着兔儿铜铃,宋知知蹲在一旁,手中取了颜料,一抹一抹地染在袍角。

      江倦从来惯她,让她把好好的一件白袍染上暮色霞光,舔了朱砂的狼毫笔走龙蛇,画不成画,却是另有一番意境。

      宋知知迷迷瞪瞪地想起这件事情,恍惚觉得,先前贪玩画在他衣袍上的黄昏,好像他身后的大火。

      **

      “知知!”
      江倦一眼就看见了瑟缩在墙角的小姑娘,她的脸上蹭了薄灰,双臂环着膝头,无助地瞪大了通红双眸。

      “这回又是什么?”

      她喃喃自语,手背用力地搓揉眼角,声线颤成碎珠乱玉,委屈得几乎拧进人心里,“何苦来欺负我?你们恩爱便罢了,我又不会计较什么。”

      小嘴是这么说着,可手中却绞紧了裙摆,将一团花线捏得褶皱。

      她真的好委屈。
      明明是她先遇上江倦的,可是江倦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却是裴晚织。

      而她,虽与江倦有将将六年、一同长大的情分,可说到底,裴晚织才是他心有所属的那个人。

      论美貌,她不如裴晚织;论才情,她亦是不如裴晚织。她和裴晚织站在一起,她是明月,可她不过是蒙尘的宝玉,还是最不值钱的舶来品!

      大火烧到身上,连一根抽丝的衣线都燎不断。江倦一早了然,明白一切都是虚妄假象,定了定心后,倒没有急着去寻她。

      他们就这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通天的大火,一人身着白衣清冷出尘,一人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宋知知又狠狠抹了把脸,不想手背蹭了好几道灰,这样一抹,倒成了一只胡须小猫,

      她在哭。

      宋知知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开心了便拉着永宁郡主或是画眉喜鹊的手在院中转着圈圈,不开心时双手掐腰,尽量将自己克制在无伤大雅之内,言之凿凿的谴责令她不悦不快的人事。

      她总是鲜活的、生动的,虽然吵闹,但是不会叫人厌烦。有时候听她喋喋不休的说话,都能听上一整日。

      但是宋知知生母早逝,她在四月四或宋夫人忌日时,情绪难免低落。

      也就这个时候,悲从中来,才会扑进宋逸怀里哭一哭。

      她是不常掉眼泪的。
      但眼下她就这么瞪着通红双眼,晶莹泪珠从颊边滚落,死死咬着下唇,倔强又傲气的模样。

      话本子常写,为搏美人一笑,常有烽火戏诸侯。
      如今看来,美人眸中带泪,未置一语,却是叫人心甘情愿的丢盔弃甲。

      江倦再也不舍,他撕开火光和大雾,半跪在她身前,伸指揩去她眼中的细泪,哑着声道,“知知,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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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折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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