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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鸡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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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吃完后那些个闲亲戚走得差不多,屋子里冷冷清清就剩了大伯跟衍嘉和一家守夜。里头太婆间或长一声短一声地嗳气,显得萧瑟。
老屋没空调,只能生个炭盆暖脚。四个人围一圈绕炭盆坐了,没一个人说要睡——也实在是没处睡,大伯也长久没回来了。楼上的被褥赵澜翻过,绝大多数都湿进了霉斑。她惦记着衍东兴明天要去公司跟客户见面,于是劝他回车上睡会儿。
衍东兴窸窸窣窣又拆了一包烟,没理她。
赵澜在大伯面前不好发作,于是自己去车上拢了条毯子来,扔到衍嘉和身上。衍嘉和在心里叹口气:干脆别碰面最好。
他们俩这状态都快两年了,衍嘉和上高中起就这样,见面就吵,见面次数就减少。不知道是哪方出了问题,那就是双方都有问题。衍东兴的公司刚起色不少,时常有饭局,而赵澜前几年注册了高级会计,整个人忙得憔悴,更搭理不上家里。
不过衍嘉和看得很开。他家里起起落落好好几次,旁人都当他富二代看,他自己知道自家,根基不稳的暴发户,哪天指不定又落了。
外头狗叫声叫得嘹亮凄凄,大伯刚刚接过衍东兴的一支烟,忽然地顿了一下,急急站起来套外套:
“我去老狗家看看。不知道他回来没。”
“自家事情操心不够还去管人家?”衍东兴最看不惯自家大哥多管闲事这点,“赶着回来干嘛?他这种人死外头安生。”
“你自己也有儿子的。”大伯难得发一次脾气,语气冷了三分,“勾家那小子你又不是没见过,被打成什么样子。”
“那也是别人家事,你瞎操什么心。”衍东兴声音渐渐也轻了,更像是自顾自地嘟囔。倒是赵澜站起来,说哥,我跟你一块儿过去吧。
大伯一面围围巾一面摇头,呵了口白雾:
“不用,我过去他还卖我几分面子,你去我怕……算了,我一个人能带回来。”
“勾家那小子灵的。”
话是这么说了,谁心里都没底。赵澜团团转开,烧了炉子把那些小孩儿留下的牛奶往水里煨,自言自语:
“你说那小孩才几岁?他爸就打得下手,嗯?”
“十来岁吧……”衍嘉和有些犯困。顶多十岁出头,再不能多,瘦得只剩一把骨架,人也不高,怎么看都营养不良的样。
赵澜放了手里的碗筷,说:“你十来岁的时候都快比我高了。”
衍东兴伸过手来,把衍嘉和身上的毛毯一卷给带走了,烟叼在嘴里,声音含进喉咙:
“我去车上。”
衍嘉和猛地被扯走了毯子,冷得打了个寒噤。好在赵澜没看到,看到了又得跟衍东兴一顿好吵。尽管衍嘉和也不是跟他爸撒娇的年纪了,这会子说冷还要被数落娇气,自己拢了拢外套,把凳子往炭盆边更凑一点。
大伯拎小鸡仔似的把勾野拉进门的时候衍嘉和已经迷迷糊糊要睡过去了,被门口的冷风一钻猝然惊醒过来,心脏扑哧扑哧地跳个没完。大伯一手捏了根劈断的柴禾,一手攥着勾野的肩膀,嘴里还在骂:
“叫你别回去啊,不听!你爸喝酒就是回来打你的!躲!你能躲哪里去?脑门一根筋!”
“哪天叫你爸给打死咯!”
勾野缩了缩脖子,仍旧勾着脑袋。
大伯把勾野往衍嘉和身边一丢,回身去炉子旁把柴禾插进去。赵澜笑了一下:
“哥您这阵仗,带个孩子……”还带武器去。
“人喝癫了,不认得谁来了。”大伯抬头的时候赵澜才看到他颧骨上高肿起来的一道擦伤,“嚯,谁都打。”
这边勾野发抖得狠了,竹椅子都咯吱咯吱地颤起来,听得衍嘉和心惊。勾野身上的袄子破了,里头稀稀拉拉地透出棉絮来。衍嘉和觉得他冷,就把身上加拿大鹅剥下来披到人身上,勾野也没抬头,反倒往椅子上缩了缩。
“喂。”衍嘉和喊他,“小孩儿?”
勾野没理他。
“让我看看……”衍嘉和趴下去想看看他的伤,勾野没动作,半张脸蹭在自己膝盖上,一双眼睛在暗里幽幽地瞪衍嘉和,像一匹伤狠了的小狼。
“妈——”衍嘉和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态,冲他妈喊,“打傻了——”
“说什么呢?”赵澜过来就给衍嘉和一拐子,衍嘉和冻得僵,差点一个踉跄扑地上去。他妈没空管他,先蹲下去看小狗。小狗对赵澜仁慈许多,微微偏了一下脑袋,露出小半张脸,嘴巴向下撇,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掉过的样。
大伯在那边灌了自己一杯热茶,脸闷在水罐里蒸到痛处,嘶嘶地倒吸气:
“小澜你去嬢嬢房间里看看有没酒精碘伏,给小狗消一下毒。我手粗不太敢弄。”
赵澜起了身,横了衍嘉和一眼,叫他别瞎招惹。
小狗的眼睛又骨碌碌地转过来看衍嘉和,衍嘉和被盯得有些发毛:这小孩的眼神怎么这么冷。
衍嘉和于是也盯着看他。小狗一张小孩儿脸,哪哪都没长开,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皴裂,跟着嘴唇一块儿起皮,唇角还凝了好大一块血痂,也不知道是自己撕的还是叫他爸给打的,看得衍嘉和嘴角也隐隐痛起来。
“你俩斗鸡呢?”大伯走过来,叫勾野,“抬抬手,动动手指,叔看看你骨头有没有事。”
勾野对大伯更乖,目光倏地收回去,把两只手举得很高,手指一个个掰下来,攥成拳头。大伯叹口气才笑:
“算你运气好。”
又扭头跟衍嘉和注解:“去年还看他爸把他手打折了,送医院去,得亏年纪小,说养养就行不用手术。”
衍嘉和心头好象被勾野的手指攥住了个小尖,胀疼得难受。
轮到赵澜给人上药的时候,更难过,他干脆别了脖子走开不看。大伯自己消毒还忍不住长一口短一口地抽气,勾野一声也没吭,戳到痛了只是抖得更厉害了,赵澜不得不叫衍嘉和帮忙摁着。
做工人手粗,打人也不稀得用手,边儿上搁了什么就拿什么,柴禾棒往别人身上招呼,痛的反正不是自己。赵澜一拉勾野的领子,背后漏出一大片青紫,喉头一梗,问这一片的妇联不管事吗就由他爸这么打?大伯嗤嗤地吐口烟,沉默一下,声音闷闷的:
“他妈早跑了,这边也没亲人……就警告嘛,警告再打人就给他关局子里去。”
“屁用没有。”大伯说,“也就这边几户看到心疼的,看他爸喝醉酒了就给他拉到自己家里避避——等人酒醒了,看着也挺正常的,往先还要道歉的,挨家挨户地过去鞠躬说麻烦了。下回还是照样喝酒。”
勾野跟个听不到似的,团在竹椅子上,脑袋一磕一磕地打盹。衍嘉和轻轻带一下他的肩,他忽然哆了毛似的惊乍起来,把边上几个人都骇一跳。
“我——就是看他困想让他靠一下。”衍嘉和干巴巴地解释。
“啊……噢,小狗你就靠哥哥身上睡会儿吧。”赵澜反应过来,手轻轻地按在勾野肩上,勾野也不知道是不是情愿的,顺势就躺到衍嘉和腿上了。脊背肌肉紧绷得僵硬,一溜脊椎骨硌得衍嘉和并不舒服。
衍嘉和六七岁的时候养过一只流浪狗,上小学路上捡的,瘦得脊椎骨串珠似的从背上顺下去。起先小狗怕人得狠,衍嘉和拿香肠诱它,它就蹲不远处,喉咙口“咔咔”地威吓人,一定要衍嘉和丢了香肠往后走个三四米才肯走去吃东西。后来喂熟了,慢慢地学会在路口卷着尾巴等衍嘉和。
那段时间家里生意不景气,赵澜跟衍东兴忙得不见人影,四处托关系。丁点大的衍嘉和就一个人背着小书包,小土狗接送他上下学。送着送着衍嘉和就把它带回家里了,在宠物店洗了澡做了检查,也是只漂亮健康的小狗。小狗变得黏人又温和,喜欢窜上衍嘉和的膝盖睡觉。只是一直不胖,很瘦。
勾野躺在衍嘉和膝上的时候,衍嘉和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他的小狗。也是一样的瘦,第一次见面时也是一样的紧张。他憋不住呼噜呼噜勾野参差不齐的头发,哄小狗似的教他平静。
知道衍嘉和养了小狗的时候衍东兴嗤之以鼻,说衍嘉和跟人不亲近,就跟畜生待一块儿,没个本事。
赵澜跟他吵,说衍嘉和性子独还不是家里没人陪。两人禁不住拌起嘴。但那时候拌嘴归拌嘴,也不像现在一样大吵,拌完嘴衍东兴还晓得买点花或者化妆品哄哄赵澜。衍嘉和回忆的时候总觉得过了太久了——确实很久,已经十多年了。
赵澜跟大伯东拉西扯地讲了会儿,回过身才看到两个小的已经缩在椅子上睡过去了。衍嘉和大半个身体撑在隔壁椅子上摇摇欲坠,睡得像在海上,眼皮子颤颤。勾野借了衍嘉和的膝盖,蜷缩得像幼兽,心满意足地微微打起鼾。
大伯微笑含在嘴角:
“我总担心勾野这小孩……不过看他,也挺随意的。有个词怎么说——随遇而安。”
“看你挺喜欢他的。”赵澜是在开玩笑,“干脆你就跟他爸说,让你养。”
大伯深深吸了口气:“我是想过这事儿。反正我就一单身汉,没什么好挂念的……说来也不是好笑,我真就跟他爸讲过。”
“他爸吧……我也拿捏不准他什么意思,他说他也就勾野一小孩儿了,张口就问我要五十万。”大伯一摊手,“这不敲诈吗。我帮他养小孩,他管我要钱。”
赵澜闷住了。
炭盆里的火炭不知道被吹进了什么杂物,“呼”地舔上来一簇火,着得周围劈啪作响。勾野瘦瘦小小的身子狠狠地一厥,肩膀缩成团,紧得睁开眼睛,四处惶惑疲惫地转转,困顿地闭回去。
再一会儿,炭盆又噼噼啪啪地炸起来,大伯不得不拿了火钳去翻拣。勾野再睁开眼胡乱地转,钝钝地。大伯哄了他几句,见他睡回去,跟赵澜说:
“也难说。勾家的人……难免他以后有什么邪性,看他的眼睛,跟匹小狼似的。就怕养不熟。”
这点赵澜也有点印象,听衍东兴说过,勾家爷爷往先就是小偷小摸出了名的,勾野他几个伯伯,入狱的就有两个。这么说起来,勾野他爹除去酗酒打人,倒是一直在工地做工,算是最安良的一个。
赵澜拿手在盆上烤着,忽然心上好象被烧了一下,于是猛地从凳子上立起来,胸口燎得难受,她说:
“我进去,看看嬢嬢。”
再出来,人也差点跌了。大伯见她脸色煞白煞白的,心下明白了三分。
太婆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