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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玉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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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太婆的丧事,衍嘉和一家子人又在祖屋住了好几天。
衍嘉和更小一点的时候其实经常回观巷,记忆里常常就是过年这段时间。这爿烟花不禁燃,大年夜鞭炮吵得人睡不着,他跟赵澜总是能守岁到天明。太婆身子骨挺硬朗,老人家又睡不严实,颤颤巍巍地走进来往衍嘉和枕头底下塞去年那些人结婚送的喜糖。
衍嘉和现在住的屋,摆设也没怎么变,就是被套是衍东兴从家里搬来的。他填卷子填得脑子疲软,抬头看的时候总觉得时空交错得厉害,好象再一转头太婆就缩着手进来给他塞喜糖。
喜糖好,喜糖——
衍嘉和那时候年纪不大,也听不太懂。耳边太婆的声音含糊,尾调又软,激得他眼睛蒙了层水翳。
太婆年纪过百了,按习俗办的是喜丧,没人在哭的。
周边的人家都被请来吃饭,楼下杂杂地吵嚷得厉害,人一茬接一茬地来。衍嘉和被赵澜以“都快高三了”的理由赶进屋子写作业。
衍嘉和知道其实是他跟赵澜一个性子,眼皮薄,见了灵堂想起些事总要掉眼泪的。衍东兴爸妈很早就没了,太婆既当嬢嬢又当妈,赵澜嫁过来奉的第一盏茶也是给的太婆。
衍东兴烦地每天一包半烟。伤没伤心衍嘉和是不知道,总之偶尔,偶尔能看到衍东兴熬红的眼睛。他的脾气越发地不好,赵澜都跟他绕着走。
勾野跟衍东兴没碰上面,也就没人跟他讲这事。衍嘉和猜大概是大伯跟赵澜都觉得,要是衍东兴知道了勾野在,会怪到他头上。
可是跟勾野有什么关系呢。
勾野是一大早就起来走了,窸窸窣窣地把身上的羽绒服盖回衍嘉和身上。衍嘉和半梦半醒,睡得不实,总好象看到了他的眼睛,于是后面的睡眠里衍嘉和梦到流星坠落,每一颗都是勾野的眼睛,倏然的光亮得他心头剧震,整个世界都在烧。
衍嘉和写卷子写得很累,丢了笔就走外面去。观巷已经走得很熟了,起码从祖屋到巷口小卖部走得相当顺畅。
他起先是想买烟的,想到这里人多嘴杂,面熟他的人又多,万一捅到赵澜那里要她生气,只好憋了性子买盒Pocky,一袋拢成一把,放嘴里咔擦咬碎,也就当解瘾。
他不急着回家——回去就是满屋子的人在聊天,嘈嘈的。赵澜看到他又要催他上楼。然而这几天不知怎么的,连日的雨,他住的房背阴,天一潮就泛水,镜子墙上都蒙上一层水汽,空气里润润的带着朽掉的土腥气,衍嘉和闻不惯。
在巷子里瞎转悠就遇到了勾野跟一帮小猴子。衍嘉和不记人脸,但隐约觉得那帮小猴子里就有帮着鸡妈妈抢啤酒的混蛋小孩儿。勾野瓮着脖子用脚在地上蹭苔藓,小猴子之一好像在骂什么,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勾野也懒得抬头看他,烦躁就写在脸上。边上不知道谁插了句嘴,一帮人哄笑起来。
衍嘉和不大想跟这群没脸没皮的沾上关系,偏偏被围住的是勾野。人勾野这么小个子,那天也敢冲出来帮他抢啤酒。衍嘉和转身就走怎么说都不像话。
“喂。”他站得远,“干嘛呢,开小会?”
勾野听到他的声音才抬头,耳朵一动,脸上也没个表情,单是这么平白地盯着衍嘉和。旁的小猴子一号看到他有反应,“嗬嗬”一笑:
“没聋呐!那你说啊干嘛胳膊肘子往外拐啊?平时不都你冲第一个的吗?”
衍嘉和走近了听得清楚,猜到是小帮派问责,忍不住笑。他好歹也大了他们四五岁,听这些总觉得幼稚。
旁边有人拽了小猴子一号一把,附在他耳边窃窃讲。小猴子一号抬头看了衍嘉和一眼,抬腿给了勾野屁股一脚:
“你主子来了。”
勾野这回没站住,往前踉跄了两步。衍嘉和一愣神,没来得及伸手就看到勾野以极快的速度站稳,回身给了小猴子一号一拳,膝盖向前一顶就往人身上扑。地是水泥地,布了青苔又下过雨,湿腻得一塌糊涂,小猴子一号往后撤,滑了一脚,就顺势被勾野按到地上去。
周围的小猴子轰地炸开,尖叫得像一群归巢的麻雀,一个要去拉,一个要往勾野身上踹,勾野拳头已经抵在小猴子一号脸上了。衍嘉和看势头不对,狠狠地把拦在面前的小孩儿一拨,将勾野从地上拽起来往身后藏,吼了句:
“我看谁敢动!”
衍嘉和逼近一米八的身高,跟小猴子不是一个重量级的,那天的鸡妈妈又不在,所有人都僵了僵。
“什么主子不主子,我是他哥!有他妈哥哥被抢东西弟弟在边上看的道理?”衍嘉和不知道今天自己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大概是做数学卷子做的。他一只手就能圈住勾野的手腕,觉着他绷得死紧,等话音落了勾野的手却忽然卸了劲。衍嘉和担心是自己抓得太用力,不由得松了松。
小猴子们互相看看,好象达成了共识似的一窝蜂地挤着跑了。
小猴子一号还不忘回头叫嚣:
“你等着我去告狗叔你欺负我!”
“我看你敢不敢!”
衍嘉和喊完回头看勾野,还是垂着脑袋弓着背。他少有克制不住怒意的时候,这时候愤愤上头,动作冲在了思考前面,他恨铁不成钢似的狠狠拍了一下勾野的背,骂道:
“站直抬头,天天就晓得低着头你在等着捡黄金吗?”
勾野老实站直了,一对奕奕的目光就从眉弓下杀出来。衍嘉和想到倾袭他整片梦境的流星,不由得伸手拍在勾野脑门上:
“瞪什么瞪?”
“没。”勾野迅速瞟到别处,目光都变得飘忽起来。
衍嘉和被他逗到,把手里剩下的Pocky放到他手上,笑起来:“我开玩笑的。”
勾野下意识接住,又不知所措地看看:
“给我?”
“不然?”衍嘉和反问他,“我喂狗?”
小孩的时候没人喜欢被叫作“狗”,这名贱。然而勾野天生就姓了“勾”,旁人叫他爸“狗叔”都叫了快十年,他就被顺理成章地喊成小狗,有人还会喊他野狗。其实勾野挺喜欢,狗就狗,发疯的时候就没人拿他当人看。
勾野再小一点的时候就敢拿砖头砸人脑袋,被欺负了也不会随人揉捏。观巷的人都说勾野性格暴,迟早跟他爸一个路子。
那帮猴子是看准了他前几天被他爸又抓着打了一顿,这会子没什么攻击性,才敢到他面前说道。今天要不是衍嘉和来,这一架是一定会打起来的。结果怎么样——勾野也不在乎。
“你之前,也抢?”衍嘉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讲话。
勾野点头又摇头。
能算吗。在观巷里头谁年纪大谁混得开。同龄人不敢惹勾野,像衍嘉和这个年纪的青年勾野惹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胡乱找一个人,当作认了大哥。他大哥就是前些天指使他们抢衍嘉和啤酒的。
勾野掺和,但不稀罕做。本来边上的小孩儿都嫌他假清高。
因此为了衍嘉和他彻底得罪了那一整片人。勾野也没讲。
好在衍嘉和只是偏着脑袋盯了他一会儿,长长地“噢”了一声:
“那不太好。”
“嗯。”勾野接的很快。
衍嘉和兜里揣了支笔,这时候掏出来,叫勾野伸手:
“我知道你叫勾野。礼尚往来。我叫衍嘉和。”
他在勾野手心轻轻地下笔。
是学校奖的圆珠笔。勾野看到上面金烫的一中。他的手心痒得要出汗,被衍嘉和攥住的地方暖暖地发麻。
衍。
嘉。
和。
勾野偷偷地把这个名字放在舌尖掂了掂。甜的。
衍嘉和小时候练过书法,字体很瘦,笔锋飘洒,特别好看。勾野看够了,就把衍嘉和的名字攥进手心,难得应了一句:
“记住了。”
衍嘉和觉得这小孩直白得发傻,脸上的笑就有些拢不住,手搭到勾野的肩上轻轻推着他往前走。
走着走着,才发现勾野的左脚有点跛,衍嘉和叫他停,蹲下去看:勾野的脚踝肿了好大一块。他不免皱起眉头:
“你爸打的?”
勾野吭哧吭哧地呼气吸气,鼻子还堵着,说话字尾黏着字头,含糊不清。
其实是自己摔的,他爸找他,他跑得太快从台阶上溜蹭下去没站稳。崴得厉害,前几天只能跳着走。
衍嘉和听不懂,眉头便越绞越高,高得勾野忍不住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摁到衍嘉和的眉心上。
冰凉的一个点,力气很大,衍嘉和由他摁着,觉着眉间不光是冷,还隐隐地痛起来。他把勾野的手捏下来,说找我妈去给你固定一下。
勾野冰凉潮湿,瘦得只剩三两骨头的手就一直被衍嘉和塞在手心里没放。他在衍嘉和身后跌跌撞撞地跟着,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放在两人牵手的地方。
衍嘉和白,是那种不健康的白,皮下血管青青地印出来,显得没有血色。衍嘉和是不大爱动的那一类人,体育不好不坏,打游戏也不太容易上手,于是成天窝在家里睡,越睡越瘦,越睡越苍白。
勾野的手还是小孩的手,幼嫩得像青枝,早上摔过又跟人推搡过,凝了好大一片泥。
勾野觉得脏。
走路轻微的幅度让两人的手有规律的前后摇,衍嘉和的腕骨瘦得格外突出,圆圆白白一小块,在勾野视线里游移,让勾野想到小时候他妈妈耳朵上的白玉珠,总是在眼前晃悠晃悠。他爸爸打得不认人了,就伸手上去拽,拽得白玉珠掉在地上当啷碎去,妈妈耳垂豁了口子,滴滴答答地漏血,别人拉她她也不理,血从她捂着耳朵的手心一路蜿蜒下小臂,她迷瞪着眼睛自顾自地念叨:疯了疯了……
邻居嬢嬢说他妈才是被打疯了。
衍嘉和忽然觉着手上生出好大力气,勾野用要把他们撕开来的架势挣脱开自己的手。衍嘉和别过头的时候看到勾野,两支瘦棍子似的臂别扭僵硬地搅在一起。
他却只当是勾野不亲人。
像他之前总是怕人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