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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野狗 ...

  •   照理说,日子已经入了冬。前几天棉袄羽绒服裹着,在街上受了风还是发抖,这几天日头暖烘烘地焙下来,晒得人都懒洋洋的。
      这样的冬天总是要死人的。衍东兴在外头烘炭盆的时候跟衍嘉和他大伯扯话,迟早的事情。
      衍东兴讲话难听不是一天两天了。衍嘉和亲眼看到他妈赵澜拎火钳的手故意往边上一撇,蹭到衍东兴的裤子,大意是叫他少说两句。
      不过话都已经秃噜到嘴边了,也就无所谓后面的。大伯面上的表情一僵,闷闷地“嗯”了两声,哂笑着。毕竟衍东兴也算是家里的小弟,打小出了名的聪明骄纵,长大后也是头一个有出息的。更何况太婆的医疗费用全从他口袋里掏出去,大伯也不好说什么。
      衍嘉和转了两圈手机,有些无聊。观巷这爿地,信号向来不好的。往里屋一坐,连电话也打不出去,在场院里坐着手机左上方的信号也是半死不活的3G,没得意思。
      他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看。耳边吵得要命,太婆这一回家,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全都聚了一块儿,拖家带口地住了整个院儿。小孩一多,难免闹腾。二楼轰隆隆地一排脚步,也不知道在玩什么把戏。
      衍嘉和烦得坐不住。
      “嘉和。”赵澜在喊他。衍嘉和走过去,赵澜往他手心里塞了几百,冲巷口方向点点下巴:
      “你去,买点啤酒——青岛哈尔滨的,随便买点。”
      “我有钱。”衍嘉和把手兜回口袋握住手机。
      现金还要找进找出,麻烦。
      “这里应该不能电子支付。”赵澜的耐心早就应付光了,这时候语气也不大好,“钱找回来自己收着。叫你办点事就拉着张脸。”
      衍嘉和没表情时候就是一张不大高兴的嘴脸。他其实像赵澜多一点,五官线条很柔,杏子眼又乖又灵,偏偏神态像他爸,嘴角时时刻刻向下绷紧了,显得不耐烦又丧气。
      衍嘉和猜赵澜方才应该又跟衍东兴吵了架,于是连顶嘴都懒,接了钱也没废话。
      观巷老得透了,房墙上爬了一水的爬山虎残肢,偶然路过还能看到上面一些不明的黑黄色水渍。垃圾箱边上巨大的袋子还在往外渗汁,一团接一团的。甚至连小卖部里的啤酒箱上都布了灰,衍嘉和用手提了提,蹭了一手黑。
      好在还没过期。
      他有些嫌地用两根手指扣住纸箱往回走,连转了两个弯,总觉得面前房子不尽相同,好象刚才来过,又觉得观巷里的房子就这个德行。他耐着性子再走两步,下一个转弯路口出现完全陌生的景致,衍嘉和叹口气:
      迷路了。
      迷路了就站在原地。衍嘉和给他妈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给他爸打,没响两声就给挂了。衍嘉和支着啤酒箱到路边站下,打算等等。
      他其实听说过观巷挺乱的。但没想到这么乱。青天白日的,两三个小影子从衍嘉和身边蹿过去,衍嘉和手一个没稳住,啤酒箱就被顺走了。
      靠。
      衍嘉和塞了手机进裤兜里,拔腿就追。大概就两三个小孩,几乎每个都跟衍嘉和差了有半个头。太丢面子了。他七拐八绕的,也不知道自己穿进了哪个胡同,总之刹住脚的时候前面是死路,一小青年斜靠着墙吊儿郎当地叼着烟看他,头毛金黄色,还打了四个耳洞,就差把“混混”俩字刻脸上了。
      那两三个小毛孩把啤酒箱往青年腿边一搁,看也不看衍嘉和一眼地就开始拆箱子。衍嘉和嗤口气,指指小孩:“你孩儿们?”
      再指指青年:“鸡妈妈?”
      鸡妈妈还没反应过来,衍嘉和就摊出手:
      “一百零二块,酒可以给你们我再去买,钱——”
      “你他妈是有病?”鸡妈妈把手里的烟往墙上一抿卡回到耳朵上,向衍嘉和跨了一步,“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什么?”衍嘉和庆幸刚才赵澜在车上放了《大悲咒》,他现在还能心如止水冷静地给人讲道理,“你看我他妈的像给你送顺丰快递的?”
      “谁的地界儿听谁的知道没有?”鸡妈妈看衍嘉和,好典型一读书人的样,知道他顶多动动嘴皮子,“老子抢来了就是老子的,一箱啤酒而已,有眼力见的赶紧滚回你妈怀里去。”
      衍嘉和一怔,被这强盗逻辑刺激得还没来得及思考到底是直接动手还是回嘴,斜刺里猛地冲出来一个影子,脑袋一拱就往那混混的下三路去了。两三个小孩儿原还在瓜分啤酒,这时候一哄就散,尖叫起来:
      “野狗又出来啦!狗叔!”
      “救命啦野狗又要咬人啦!”
      “跑!”
      衍嘉和听见声反应过来,下意识拎了啤酒箱子就往后跑,啤酒叮呤哐啷地从豁口处掉出来不少,他也没来得及管。隐约听到一个粗哑的声音很用力地骂了一句方言的脏话,还有小青年哀哀地在叫唤。
      等跑了将近百来米,他才反应过来:他跑什么呢。
      顶多两三个小孩加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青年,又不是打不过。他狼狈地拎着漏了大半箱的啤酒在原地顺气:真他妈人糊涂了。
      衍嘉和才喘气没一会儿,就听背后响起拖泥带水的脚步声,他下意识一紧张,把啤酒箱往怀里揣了揣,回头看到一小破孩,怀里包了一团,一瘸一拐地往他这走过来。
      也不是衍嘉和故意要叫他小破孩的。实在是,破。头发剃得坑坑洼洼,裤子明显长了一大截,勉勉强强卡在胯骨上,堆在脚边。这么冷的天,趿拉了一双相当不合脚的人字拖,走路踢踢踏踏地,几乎要绊倒。
      天色一层一层地喑哑下来,暮色几乎是垂到了底。在小破孩走近的那个刹那瞬间,路灯一个溜一个地亮起来,衍嘉和对上了这小孩的眼睛。好亮一双。
      约莫上小学的年纪,最多不过初中,眼皮子堆了多情褶,眉弓很高,显得目光幽深。衍嘉和总疑心就是从这时候起的,他时时被勾野的眼睛烫到,烧得他心里一路燎原,寸草不生。
      但这时候勾野不过是个小孩——货真价实的小孩,一张口声音卡在青春和童真的过渡线,哑得骇人:
      “你的酒。”
      他抱着自己的棉袄,棉袄里窝了六七瓶酒,边缘被敲得崎岖。
      衍嘉和有些不知所措地伸手去接,小孩却先蹲了下去,一个一个地把酒罐塞进纸箱里,然后小心把箱子的豁口拢好,衍嘉和弯腰去拿的时候碰到他冰凉的手,才惊觉他把棉袄脱了,一两度的天气,他就穿了一件单薄不大合身的毛衣。衍嘉和忍不住说了一句:
      “先把衣服穿上。”
      衣服被滚到街边沟里的酒罐子蹭得好脏,小孩不大介意,方穿上就打了巨大无比的一个喷嚏,清涕呲出来,顺手就拿袖子去擦。衍嘉和纸巾掏到一半,也不知道该不该递给他,脑子没拐过弯,上手就去擦小孩的衣服。小孩明显僵了僵,衍嘉和也是,他总觉得今天头昏哝哝,干什么都不过脑子。
      “你电话。”小孩忽然开口。
      衍嘉和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放了啤酒箱接电话,还是小孩眼疾手快,拿脚抵了箱子才没叫它倒。
      赵澜估计也猜得到自己儿子的德行,长久没回来应该就是找不到路了,在那边问衍嘉和人在哪,她叫大伯来接。
      衍嘉和怎么知道自己在哪,嘴巴绊了半天没讲出个所以然。小孩忽然含含糊糊地开口说了一句,衍嘉和离了手机扬起眉毛问他:
      “你说什么?”
      “我认得路。”
      小孩走路习惯不好,含胸勾脖子,眼睛只盯着路,顺着墙边走。有几次衍嘉和疑心他要撞到路灯上去,他在后面心惊胆战地跟着,总想什么时候伸出手捞小孩一把。
      小孩虽然趿着拖鞋,走得倒很快。衍嘉和只形容了大概方位,自己都模棱两可地不大清楚,小孩没吭声,一味地就往一个方向走,再抬头的时候大伯跟赵澜就快在眼前了。小孩见了人,往后缩了缩,不说话,意思是叫衍嘉和自己过去。
      “小狗!”大伯喊,“你爸今晚去喝酒了,你要不在我们这边住一晚。”
      衍嘉和离小狗近,看到他的脖子几近惶恐地瑟缩颤抖了一下,然后拼命摇头,回身就往反方向跑过去了。
      大伯“啧”了一声。
      赵澜先开口问了:“你认识这小孩儿?”
      “就边上,那户姓勾的。”大伯接了衍嘉和手里的啤酒箱,皱了皱眉头,“怎么豁口了。”
      衍嘉和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说他被两三小孩抢了,又让小狗给救回来的事,一时沉默住了。好在赵澜也不关心这个,还在问:
      “哪家?”
      “你们之前应该碰到过的,就巷口那家,你们结婚的时候还请过——前几年老婆被打跑了,留了个儿子。他嘛也没什么爱好,喝完酒就打人发脾气。老婆走了之后闹酒疯更厉害。”大伯话梗了一半,有些说不下去。叹了口气。
      大伯向来是心底糯的那个。赵澜把衍嘉和拉过去,手冰凉的:
      “我前几天也碰到,看他这大冬天的……把热牛奶顺给他了。”
      “等会儿我还是得去看看。”大伯说,“别家都不敢管。”
      “他叫什么?”说话的是一直沉默的衍嘉和。
      “勾野。野狗的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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