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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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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愿迟不曾想到,当自己提着两盒尚未送出的礼品站在澄郡公馆的门前,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和面前脸色极其不善的两位士兵时,心内的焦急竟然远远大过了窘迫。
其实他从前常常被人拒之门外,也常常吃到这种闭门羹。
那时他只是个连一丁点名气也没有的小学徒,因看不惯戏园子里那些拜高踩低、表里不一的龌龊事,自己带着铺盖直接从戏班子一走了之了。不仅没赚,还连本带利地赔了那几年戏班子对他所有的栽培费与学艺费,走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硬气是硬气,可离了戏班子,凭他一个什么名堂都没混出来的学徒,根本就没有生计来源。原本他一个人的时候,勉勉强强还能活的凑活;但后来他捡了一个小孩,多了一张嘴要吃饭,又是正在长身体的,实在没办法像他之前那样,随便糊弄点东西过活。他最看不得小孩挨饿受冻,因此只好重操旧业,到那些巷子里,挨家挨户敲过门去,卑微地试探着问各位老爷小姐,最近家中可有喜事?愿不愿意听段戏,助助兴?他所求不多,几个铜板就好,因为这样已经足够他省下一些钱,在回家经过热闹长街的时候,给小孩买两个鸡腿吃。
有时候他真的能从好心的人家那里得到几个铜板,但更多时候,他被骂、被赶、被打,他站在那装潢富丽的大门前,听着院中欢快的嬉戏打闹声,然后沉默着离去。
那时他是窘迫的、局促的,但现在他只觉得焦急。
他迫切地想看看那个人,想知道他病的重不重,有没有休息好,是不是消瘦了,药和饭有没有好好吃……他想当面见见他,但又怕是叨扰,于是站在门前徘徊不去,又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倚仗着什么样的立场。
黎远舒来的时候,正看见这样矛盾的阮愿迟。
“呦,这不是阮老板嘛!”他笑着迎了上去,转眼瞧了瞧那两个没有半点眼色的士兵,狠狠剜了他俩几眼,转过来赔笑道,“您可是来找敏礼的?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勿见怪!”
且说那两位士兵只是听说过阮愿迟的大名,但并不曾亲见过他真容,之前只是公事公办;而如今见了黎远舒对他的态度,又听他话间如此亲近,当即大惊,忙不迭让了道,恭恭敬敬请两尊大佛进门。
黎远舒颇为热情地引了人就往里走,阮愿迟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拉着走了好几步路,眼瞧着公馆正门越离越近,他有些犹豫地止了步,怀疚致歉道,“将军病未好,事务又繁多,在下贸然来访实在是叨扰——”
“不叨扰!一点不叨扰!!若知是您来了,他怕是能高兴的立马康复!”黎远舒没有一点停步的意思,还是火急火燎拉着人一路快走,还不忘插话解释道,“方才那两孩子是新来的,没见过世面,您别跟他们计较哈,年轻小孩就是不太长眼珠。此次全怪我们没有事先准备,才闹出这么个乌龙子,下次一定不会了哈,下次一定!”
他脚步快,话也密,阮愿迟丝毫没有拒绝的余地,就被人直接扯进了公馆客厅,又马不停蹄地被人拉着上了二楼。刚转出拐角,迎面正巧撞见了管家李伯。他看了看阮愿迟,有些困惑,愣道,“远舒少爷,这位是——?”
“阮愿迟,阮老板。”
“啊,贵客,贵客。阮先生请先随我——”
“不必了不必了,我带着先生先去书房等着就是。”
黎远舒不知怎的,今日格外着急,他往日也不是这么个性子,一时让李伯也摸不准了头脑,便只好先替秦知恩收下了阮愿迟的“一点心意”,下楼准备茶水和点心去了。
且说那边阮愿迟随着黎远舒到了书房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而看这布置,也不像是会客厅,本自疑惑,却被黎远舒直接推到了桌边坐好,留下一句“敏礼不久便来,劳驾您稍候片刻”便潇洒合门走了,这空荡荡的书房,竟就只留下了他一个。
其实他来的说巧也巧,不巧也有不巧的时机。就在半个多时辰前,秦知恩正坐在这间书房里喝药小憩,之后才到了书房后的蒸浴室中进行药浴。这两间房间的安排倒也有趣,阮愿迟背后这堵墙的另一面,便是另个房间里秦知恩药浴时背对的那一面。
一堵墙,分隔出两个不同的空间,也见证着两个孤单的背影。
别后经年,两人各自在不同的空间里努力生活,从艰辛求生,到功成名就。物换星移,心中却仍盼着终有一日得见故人归。只是当数年光阴过眼,好不容易能从生活的泥淖中抬起头,在满场奉承声里环顾四周,明明入眼影影绰绰,却只如一片空空荡荡,不见归人影。
殊不知,或许转头便是重逢。
话说回来,这几日为了配合秦知恩养病,书房里总是燃着一种宁神安眠的熏香。此香香味浅淡,哪怕是极故意去嗅也几难发觉,于是很能在不经意间让人入睡,是极为适合秦知恩这样神经敏感、睡眠极浅的人的。
阮愿迟来得巧,香炉里还留有一些香料粉末,静静地往外散着香。因此不知不觉间,阮愿迟的意识慢慢变得模糊,眼前简洁干净的书房也慢慢扭曲成了那座灼热肮脏的破庙。
还是一模一样的场景,滔天的热浪,红的能滴血的火舌;还是一模一样的触感,哪怕远远站着,也能感受到砭骨的灼热。整整十年,他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噩梦,也日复一日地自责,日复一日地害怕。
十年前的破庙前,明明来来往往有许多人,他们吵闹、奔跑,在阮愿迟的眼前如同皮影一般飘来逝去,混乱、失序,绘成了一幅真实世界里的修罗炼狱图。而在梦里,这些人全都消失不见,那些狰狞的声响也全部远去,就仅剩他一人立在这座庙前,日复一日、永永远远地孤单承受着往事带来的惩罚。
但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面对着那座全身没于漫天火焰的破庙,听着火舌噼啪,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一阵若有若无的呼唤。似远似近,将听未明,缥缈而来,轻轻落在了他的耳边。
是谁在喊呢?喊的又是什么呢?
他听不清,似乎也要看不清了。他想回头,却发觉自己一直被这座庙所伸出的无形绳索紧紧束缚着,自己只能一直面对着它、永远面对着它,无处可去,更无路可逃。可是身后的呼唤一声一声,那么急切,那么悲伤,好像得不到回应便不会停下来似的,他背对着那声音来源,却突然感同身受了它极大的悲伤,于是他疯狂地想要转身,想离开这个地方,想给他一个回应。
可是走不掉,真的走不掉啊!他怒瞪着那座破庙,十年来第一次,对这庙产生了除恐惧愧疚以外的情绪。
愤怒。
他想离开这了,他不想永远被困在这,不想永远困在一个早就过去的往事中,他要转回头,他要向前走!一定有人在他的背后等着他,如果他不去看看他,他一定、一定会很难过的。
似乎是在应和着他,那道声音骤然拔高了许多音量,也似乎窜了很大一步,离他近了许多。与此同时,他依稀听清了其中的一些字眼。
“阮……”“先生……”“梦云!”
听见“梦云”二字,他心中骤然一抽,而几乎是霎时,他发现眼前剧烈燃烧的破庙出现了变化。
它在崩塌。
而阮愿迟身边那逼人的灼热也开始散去,眼前破破烂烂但却无坚不摧的破庙开始接连掉落瓦片,脏乱尘灰扑面而来。似乎是这个单独造出来困了他十年的虚幻梦境被外来的力量强硬地撕开了一个口子,自外向内,像脆玻璃一般一块一块地碎裂。与此同时,他的大脑开始剧烈抽痛,眼前的一切开始虚化、朦胧,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了异常清晰的一句话,掷地有声,深刻骨髓:
“转身,放过你自己,回你真正该去的地方。有人在等你。”
——
猝然清醒时,阮愿迟没想到眼前站着的人会是秦知恩。
他似乎刚沐浴出来,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戴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他就站在阮愿迟面前,很近的距离,甚至能让阮愿迟感受到他身上浓郁的草药味以及扑面而来的温暖水汽。
“先生怎么了?”
他似乎很焦急,几乎是半扑在了阮愿迟身上。他两手撑着木椅两缘,将人包在了自己的身体范围内。因此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一切东西,温度也好,香味也好,就那么直接又莽撞地全扑给了阮愿迟。在这般情况下,明明说的是一句极关怀的话,但在阮愿迟听来,却让他一路脸红到了脖子根。
“我——”阮愿迟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竟是失语。
“您哭了。”秦知恩的目光聚在阮愿迟脸上的两道泪痕上,眼里满是紧张与担忧,“可是做噩梦了?”
有风从大开的玻璃窗中漏进来,冰冰凉凉,吹起了秦知恩身上衬衣的几道褶皱。那风从两人之间狭窄的缝隙间穿过,在阮愿迟的睫毛上打了个转,睫羽颤动,卷下了一滴垂落的泪珠。鬼使神差地,阮愿迟抬起了头,与那张近在咫尺的病容相对。
他一定是病的很重,脸色苍白如纸。半月未见,似是还消瘦了,如今强打着精神站在这,看的阮愿迟心中一阵抽痛。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阖眼叹了口气,闷声道,“旧梦扰人,常事而已。”
方才的闷热与窒息感还残存,脑中也尚未完全清醒,阮愿迟说到这,便又沉默了。他犹豫着再说下去是否合适,却突然感到面前的那团阴影骤然抽身而去,抬眼去看,发现是秦知恩起身偏头咳嗽了好几声。他一愣,这才注意到原先本应关着的窗户此时却洞开着,引了寒风一阵阵往里送。他当即皱眉,起身要去关窗,却在刚跨出木椅一步时被人拉住了手腕。
“不妨。房里也该散散味。”秦知恩的手很暖,轻轻环握着他,意外地使他安定下来,“先生方才在梦中时脸色极差,敏礼冒昧问一句,先生梦见什么了?”
“……梦见了十年前阮某曾寄住的一座破旧城隍庙。”
秦知恩握着他的那只手突然一紧。
阮愿迟情绪沉重,并未察觉,只垂着头继续道,“十年前我曾与一个孩子共同于那庙中住过一段日子。那孩子是个良善的人,也很聪明,只是身世悲惨,那么小便无家可去,被我遇上了,就搭着伙凑合过了一段。可有一日,我从街中回庙时就见整座庙埋在了火海里,那孩子……到今日我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当日我无法进去救他,也找不到人进去救他。是我疏忽,这么多年来,所谓噩梦,是我报应罢了。”
话至此,阮愿迟露出了一抹苦笑。他转头看向秦知恩,目光在那副金丝边眼镜上停顿了许久,似是透过那副框架,依稀瞥见了落了灰的前尘往事的一角。他叹道,“那孩子双眼在童年受过伤,又因长时营养不良,眼力一直不好。我当日本想上街为他买一副眼镜,瞧中的款式与将军的这副既相似,可惜啊——”他摇了摇头,无声长叹。
世事无常,那些前尘旧梦,无端地使人胸中憋闷的紧。
“先生是说……这样的梦,您做了十年?”秦知恩声音突然带上了些哽咽,他盯着阮愿迟,眼中情绪复杂,太多,也太沉重,最后堆叠在一起,化成了一滴晶莹的泪,从脸上无声划过。他突然伸手将阮愿迟用力地揽入怀中,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止不住地颤抖。
阮愿迟被他的颤抖惊到,有些无措,只好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轻声问道,“敏礼?”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全怪我!若是我当时勇敢一些,早就对您说明原委,您就不用再忍受这些本就不用您承担的噩梦。是我的错,是我太懦弱,总是害怕再提起从前的那些不堪,是我太傻,以为您早就不记得了……对不起先生,对不起……”
虽然他这些话说的颠三倒四、语句混乱,但阮愿迟还是捕捉到了其中最重要的字眼。他有些难以置信,他想把秦知恩推开,他想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听他再说一遍。只有这样,他才能证实自己心里最深处那个疯狂到不真实的猜测。
可秦知恩那样紧地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松开,似乎只要他现在再松开手,那这些年从破庙到北平,再从北平到平穆,这一路的寻找与追逐,最终都会如梦幻泡影,眼前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又会像无数次梦中梦见的那样,无声地散在风里。
寒风从窗外肆虐着扑进来,可两人都热到发烫。突然地,阮愿迟看到了秦知恩手臂上一条熟悉的长疤。
十年前他第一次遇见那孩子时,他躲在巷尾的垃圾堆旁,被人恶狠狠地往手上浇了一壶滚烫热水。仅仅是因为那小孩躲避他们小姐养的恶犬时不小心蹭到了那位小姐的裙边,那位小姐觉得晦气。
那伤口触目惊心,当时他几乎掏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为这孩子请了个大夫,买了内服外敷的药,才不致让他发炎发烧。
但也只能做到仅此而已。所以后来他的伤口反反复复,最终落下了一道又长又丑的疤。
如今忽然再见,阮愿迟的心里很愧疚。他看这那道格外狰狞刺眼的伤疤,伸手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感受到了它的触感。粗糙的,苦涩的。他看着看着,眼前却蓦地模糊了一片。是他,他没有死,他好好地活到了现在,光鲜威严地站在了很高的位置。
当然为他高兴。随即便是心疼。
“当年跟着我……过的很苦吧。”
秦知恩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抱的更紧了,仿佛要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过了很久很久,秦知恩才一点一点松开了他。然后他低下头,极为小心地捧起阮愿迟的脸,像寺中虔诚的信徒,看向自己的信仰,眼里闪烁着最坚定干净的光。
正逢夕阳日暮,晚霞从山尖斜飞而出,蔓延了大半个天际。红黄的浓淡色彩融合交替,微光映亮了窗边的两道身影。
又有天边倦鸟归巢,掠过檐下窗沿,发出一阵欢快的脆鸣。
窗外的街道上,人潮喧闹,行人来来往往,笑着同熟人打过招呼,又呼朋引伴地请了人一道回家吃饭。
街边的小店里,门庭拥挤,散发着暖暖的饭菜香气。包子铺掌柜正掀开新的一笼笼屉盖,扑面的水汽氤氲出淳朴生动的市井众生相。
以这鲜明欢快的人间做背景,秦知恩缓缓道,“不要自责,先生。若是当初我真死在那场大火里,那是我命,与你无干。我只知道,当年您把我带在身边,给了我清粥一碗,小菜两三,那是我十几年人生里最深刻的奢望。弥足珍贵,得之我幸。您救了我的一辈子。”
“你也从噩梦中拉出了我。”阮愿迟仰着头看他,弯起的丹凤眼里盛满了温情。他想起自己两次深陷噩梦时拉自己出来的那道声音,而如今,声音的主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他懂他,尊重他,陪伴他。可也怯懦到不敢站出来捅破那层窗户纸,不敢牵起他的手,不敢抛却从前旧事,光明坦荡地抱着他。
他也曾经日复一日地陷于可笑的噩梦中,作茧自缚,不肯放过自己,不肯朝前走,不肯向前看。
那么现在呢?
窗边缠绵的吻回答了这个问题。
两人下楼时,天刚刚擦了黑。秦知恩本想留下阮愿迟用晚饭,但阮愿迟还有满园的人在等着,出来时也未曾交代过不回去用饭,两人便只好约了改日。
等两人走至一楼,却见了黎远舒大马金刀地坐着,见两人出来,便立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打趣道,“这就结束啦?”
报以他回应的是秦知恩冷冷的眼刀。
他挑眉,整了整并不乱的衣袖起了身,往门外走去,边走边扬声道,“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最后还是给秦知恩抓回来当了司机。
秦知恩毕竟还是病号,不能再吹风了。于是他只好坐在车内,与阮愿迟依依话别了好一阵,才不舍地放人下车,让黎远舒代他送了人进去。
黎远舒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只在最后将人送进门内,即将转身离开时正经了神色,远远看了看车里伸长了脖子盯着这边的秦知恩一眼,对阮愿迟正色道,“阮老板。他这些年,死里求生,沙场浴血,从那个地方到北平,从毫无背景的人到如今的将军,其中的辛苦他自己不愿意提,旁人也没什么好替他说的。我今天只多嘴一句,您转身看看他。”
话至此,黎远舒对他点头致过意,便转身回了车上。很快,那辆车就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阮愿迟在久音园门口站了许久,檐下的两盏灯笼撑起了一小块光亮,将他沉默地笼在其中。他想起了在书房里他们的一段对话。
他说,“不留在北平,来了这么一个偏远小城,差别很大吧。”
而他答,“作为军士,守国都是守国,守边境小地也是守国,在哪儿都一样。但对于秦敏礼来说,北平还是平穆,有天大的不一样。”
这样赤诚又温柔的人,配得上他搭上自己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