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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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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久别重逢,却抵不过造化弄人。
秦知恩要上战场了。
刚接到的消息,国内军阀混战愈发严重,前线告急,让他速去支援。
阮愿迟知道消息的时候,是他刚唱完正本《红鬃烈马》下台的时候。
在后台,他还带着戏妆,甚至还未来得及从铁镜公主的人物中走出来,就听到秦知恩面色凝重地说出了这个消息。
“战场凶险,梦云,我不能带你去,你有这满园的人,我也带不走你。只是,向来刀剑无眼,枪炮无情,此去,或许我会回不来。”
“我不是在说丧气话或是晦气话,这是难免的风险,我不可能瞒着你,所以我把最坏的情况告诉你,你……或许要做好准备。”
狭小的空间里,烛火黯淡。一扇薄薄的木门外,就是整个后台人员卸妆、换服的场地,人来人往,谈论着各式各样的话题,做着各类不同的事,热热闹闹的,满是生气。
但门里,只有他们两人。沉默在致命地蔓延。
两人各自站在两团阴影里,唯一的光亮就是那盏灰暗的煤油灯,一点暖黄的光亮,分别落在了两人的眉眼间,照亮了两份滚烫的温情。
秦知恩说完话便不再出声,等着阮愿迟给他一个回应。
良久,阮愿迟哑着嗓子轻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明日傍晚,夜间急行军。”
“好……”阮愿迟垂下眼睫,掩住那份不合时宜的失落,再抬眼时,眼里盛满了笑意,“明儿我还有一出《长生殿》,若是得空,来看看吧。”
“一定。”秦知恩低下头,递过去一个绵长的吻。
在一片昏黄燥热中,他轻声道:“等我回来。”
“若是等不到,就不用记得我。”
第二日,秦知恩如约来了。还是那个老位子,二楼最好的雅间,正对着上场门,角儿掀开帘子的第一照面,能看的清清楚楚。
他仍站在珠帘之后,静静地看着台上人。看他轻移莲步,看他兰指翻转,看他披着戏中人的皮悲乐喜怒。仿若时间静止,若是放在任何一个寻常日子里,不知有多闲适。
只可惜红尘海海,尘缘缥缈无尽,握不在自己手里。
所以只能把当下的片刻拉成永恒。
阮愿迟的乾旦一向唱的极好,这出长生殿,他演出了杨玉环小女儿般的娇憨俏丽,一身戏妆明艳生动,依在人怀里,是舍不得拂去的红袖添香。
月琴悠长,三弦铿锵,到最后,戏台上的唐明皇与杨玉环一并对月盟誓。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听到这儿,秦知恩勾起嘴角浅浅笑了一声,随即,他伸手拨乱了眼前的珠帘,转身便走了。
留下珠帘相撞的清脆声响,权当最后的告别。
既然尘缘握不住,那不如便散在风中,这样无论我行至何处,身边所触所感,皆是有关你的气息。
满场奏乐声那么大,观众的叫好声那般响亮,阮愿迟却偏偏在那同时抬起了头。
却还是只见到了一抹翻飞的衣角,和无风自乱的珠帘。
下了戏,他坐在后台卸妆,却不知怎么的,明明没有很悲伤,却铺了满脸的泪痕。
徒弟猴三年纪小,人却机灵,跑来给他递了纸,巴巴地趴在桌子上看他,奶声奶气地问,“师父师父,您那么想让将军留下,怎么不出口留留他呢?”
闻言,阮愿迟笑笑,只答,“你不懂。”
他并非不会挽留的人,只是他没有立场去留他。他尊重他一切的决定,便不会再去做任何试图改变他心意的事。可他终究还是动了一点私心。
就好比,他不会说,“我从没排过长生殿,明儿为你排一回,你一定要来看”,更不会说,“我请你看一出长生殿,你别走,好不好?”他只会轻描淡写,像从前一般,把所有艰辛咽进肚子里,让所有苦楚散在无声的风里。所以他说,“若是得空,来看看吧。”
至于为什么是长生殿,大概是有些在现实的真实中说不出、给不起的诺言,只有在戏台上的虚幻中,借着别人的嘴,才能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诉诸于口吧。
后来……
他没等到秦知恩。
洪铮、黎远舒、秦知恩,全都没回来。
凡尘俗世一场大梦。
他这场拖延了十年才来赴宴的尘缘,终究断在了时代与命运的洪涛之中。
时代之轮滚滚向前,难免有些人会永远地留在过去的时光长河里,变成一张落满尘灰、泛黄打卷的老照片。
只是特别不巧,这些人,是他的亲朋,他的故交,他的挚爱。
后来……
后来久音园突遭大火,浓浓黑烟一路连天飘去,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到最后被扑灭的时候,已经辨不清连整体的骨架了。那些曾经在此处发生过一切,那些富丽的装潢,那些雕梁画栋、声声咿呀,代表着一个短暂的时代,而这个时代,被烈火洗净,从此长眠于过往时光的画簿之中。而那些关于头牌名角阮愿迟的一切传说,也全随着他本人的不见踪迹一同被埋进了黄土,逐渐在人们的生活中销声匿迹,最后化成了历史的一粒尘沙。
再也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