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那日之后的第二天,秦知恩特意沐浴更了衣,亲自到久音园去捧了阮愿迟的场。
      这场唱的是全本的《锁麟囊》。当阮愿迟水袖一甩,悠悠唱出“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时,秦知恩坐在台下,隔着百年光阴,竟意外地与薛湘灵的心境达到了奇妙的共通。
      散场后,秦知恩去探望了那位小徒弟,之后便约着阮愿迟到茶楼坐了一会儿。
      今日的茶馆人不多,但也不清净。一楼的说书先生面对着稀稀拉拉的听众,也依旧说的激情澎湃、有声有色,只是盛情之下难免落寞,让人看着格外难过。
      秦知恩的目光从一楼收回,他低声道,“这几日阮老板辛苦了。”
      “我们这行本就如此,好坏难免,不谈辛苦。”阮愿迟对他举步维艰的困境轻描淡写,只替秦知恩斟了杯茶,举杯道,“萍水相逢,多谢秦将军这几日的仗义相助。”
      “萍水相逢,”秦知恩笑着与他碰了杯,“但一见如故。”
      “前几日来了群留洋学生,过几天我想着安排让他们看看先生的戏,先生思想超前,与他们或许不谋而合。”
      阮愿迟闻言一愣,随即嘴角挂上了一抹苦笑。但眼中坚毅却是半分未减。他垂眸道,“太麻烦将军了。我旧戏新编,早料到了这般结局,坚持如此,后果也应由我自负。实在不必将军如此费心。”
      秦知恩摇摇头,替阮愿迟又斟了一杯,随口道,“先生叫我敏礼便是。”
      “敏礼?可是将军表字?”
      秦知恩微颔首,阮愿迟便仔细瞧了瞧秦知恩的脸。单看这脸,其实很难将其与一位战场上杀伐决断、浴血奋战的铁血将军联系起来。他面容极白净秀气,不笑的时候也并无逼人的压迫感,一双眼弧度圆润,像盛来了春日里刚刚化冰的溪水,清冽干净。就仿佛年纪尚小的邻家小少爷,温温和和的。因此阮愿迟便浅笑着夸了一句,“知恩敏礼,将军好修养。”
      “噗”,秦知恩正拿着茶杯抿了一口,闻言险些失态喷了出来,他弯起一对杏眼,笑道,“先生莫非没听说过我在平穆做过的事?”
      “将军是说您之前派人给城中每户权贵的家里各送了十只老鼠,并在他们的洋楼里上上下下的铺地毯子里埋满了摔炮,最后还送去了拜帖说竟不知城中鼠患如此严重的事?”
      秦知恩忍着笑点了点头。
      见状,阮愿迟却笑得比他开放,他道,“可阮某听说西洋有种鼠,极干净,也不会咬人伤人,只是喜欢躲在暗处大声叫唤,并不会造成鼠疫;我又听说,将军未免摔炮伤人,特意命人将其多裹了几层,哪怕踩不响,也无甚所谓。”阮愿迟挑眉看他,“真是罄竹难书的坏事。”
      秦知恩无奈摇头,“先生好聪明。”
      “并非阮某聪明,”阮愿迟拿起茶杯,目光从其上的墨竹图案一扫而过,“是将军本性良善,我所做的判断,只是假托了您的善良做的筹码。”
      秦知恩一愣。彼时正有微风,打远处轻轻拂来,扬起了阮愿迟鬓边的一缕发丝。他在台下与在台上时迥然不同,卸去浓艳戏妆,露出的本相十分浅淡,嘴唇也薄,本是一副标准的凉性刻薄相,但就是凭了他春风化雨的气质,化去了棱角,显得温暖平和。他和从前没有一点变化,仿佛这些年的苦与难,全都化在了眼角眉梢的笑意里,散在了无声的风中。如今人近在眼前,说着的还是与当年一样的话。
      当年有人诬陷秦知恩偷盗,是阮愿迟据理力争,甚至还原出了当时的情景,直塞的对方无话可说。虽最终没能让其为秦知恩赔礼道歉,但好歹没让他无端蒙上了盗窃的名头。当时秦知恩就对阮愿迟说,大哥哥,你好聪明,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而阮愿迟的回答与今日没有半分不同,他说,是因你本性纯良,你的善良成了我们胜券在握的筹码。他还说,无论今后你走到哪,我都希望你能永远留着这一份善良,因为这是你行走世上,最硬的一块底牌。
      岁月能摧残多少事物?能水滴石穿,甚至能海枯石烂,但这么多年来,阮愿迟还是阮愿迟,从来不曾改变。
      秦知恩万千感慨,最终化成了唇角一抹笑。他问道,“先生可有表字?”
      阮愿迟竟是摇了摇头。
      秦知恩有些惊奇,但随后便道,“那我斗胆与先生起个小号。”他转头,目光越过二楼的木栏杆,越过街上的人来人往,望向远处广袤旷野,最终落在了湛蓝天际。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先生既名愿迟,不如就号‘梦云’罢。”
      “梦云?”阮愿迟垂眸琢磨了片刻,少顷,倏然展颜。他举杯道,“阮某行此二十余载,竟是敏礼最知我。以茶代酒,当饮一杯!”
      秦知恩也笑,两人茶杯相碰,清脆一声,竟酝酿出了豪气干云的气势,浓茶入腹,顿生豁然之感。
      可两人豪情尚未叙完,那边就突发了变故。
      方才还略显空旷的茶馆外街道上突然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层层绕绕地围了一大圈,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让人听来根本没把事件的前因后果捋清,倒是徒增了焦虑恐慌的氛围。阮愿迟和秦知恩两人坐在二楼,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决定下楼看看情况。
      有秦知恩协助,两人很快就走进了圆圈的中心。一看,原是那里躺着一位晕过去的老人。
      “中风?”阮愿迟有些迟疑,但还是摆手将众人往后散了些,留足了充分的空间,也便于患者呼吸。
      秦知恩也皱着眉,神情有些凝重。他曾留洋三年,关于西式医术略通些皮毛,他有些怀疑这是心梗造成的昏厥,但又不敢断定,可眼下情况紧急,又人命关天,他只好一边让人赶紧找一辆车并一副担架来,一边决定上前赌一把,做一次他在国外学到的心肺按压急救术。
      见他毅然撸了袖子上前,阮愿迟还没反应过来,脱口道,“你做什么?”
      “来不及了,赌一把。你记着,今日这事,若是败了跟你一点干系也没有,真要追责起来,我担着。”
      话音刚落,秦知恩便深吸一口气上了手。西式的手法莫说是平民百姓,便是阮愿迟也看得发愣。中途不时有民众提出反对,但好在无人敢上前阻拦;而直到秦知恩俯下身做起了人工呼吸,人群中才又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而持久的抗议之声,甚至隐隐有了动乱的苗头,圈子霎时围小了一大圈。
      阮愿迟就站在秦知恩身侧,见他动作也是大吃一惊,一时僵在了原地。但很快他就恢复了神智,因为事情已经捅到了眼前来,而他们现下无凭无助,还不如抓住一线生机赌上一把。
      他愿意相信秦知恩,也愿意陪他一起孤注一掷。
      于是他转身挥退欲上前的人群,挡在秦知恩身前沉声喝道,“诸位安静!眼下要紧的是找来担架和汽车,将人快些送去医院,与其在此犹豫救人手法是否合理,不如大家互相帮一把,年轻力壮的兄弟配合我们将老先生抬去,其余诸位可以先散远些,不然人群过密反而不利病人呼吸。各位!人命关天!恳请你们冷静配合,尽快将人送医才是首要之策啊!”
      好在大家最终还是选择了信任与配合,两刻钟的时间,已将人送达了最近的医院;而秦知恩的急救也达到了效果,担架抬上车的前一刻,那位老人家终于悠悠转醒。在场看见的人俱是大惊,随后而来的便是大肆的溢美之词,吵闹的让秦知恩头疼。他有些身心俱疲,摆摆手告别了夸赞的意犹未尽的众人,同阮愿迟一起坐上了去往医院的车。
      方才情况紧急时尚未反应过来,如今骤然轻松下来,两人才发现,这人原是从前阮愿迟最狂热的戏迷。
      他是土生土长平穆本地人,年纪已逾花甲。曾也是高门大户,近些年虽门庭没落,但在当地也算说话有分量的;他曾掷珍宝珠戒数颗来捧阮愿迟的场,也曾在阮愿迟旧戏新编后对其大肆辱骂,联合众人落井下石,甚至鼓动药馆不卖药的事也有他一份。总之,当初捧得有多高,现在就能踩得有多狠,说来说去,所谓“名角儿”,也不过他们眼里的一件商品,不满意了就丢了,反正还能捧出下一个。
      但阮愿迟仍旧是云淡风轻,面对着他,连脸色也不曾变过一分。知道他无亲无故,便亲自替他垫了各式手续费及医药费,甚至还安排了园中的杂役每日过来关照他,生活起居,面面俱到。
      秦知恩了解他,所以不会去问他值不值得,后不后悔,他只是陪着他。满腔的温柔与深情,都包裹在了无声的陪伴中,从清晨到黄昏,到朝朝暮暮。
      后来的某一日,那位老人病愈,秦知恩亲自将人送回了家。下车时,巷子里外堵了一堆的人。老人到底有些面皮薄,他颤颤巍巍地向他们两人鞠了一躬,抬起头时老泪纵横,“对不住……阮老板,真是对不住。秦将军当时要不是您、您那一套西洋的急救,我、我恐怕……我无以为报!我——”
      “不用谢我。”秦知恩扶了他一把,随即转过身面对着那些迂腐固执惯了的百姓,淡淡道,“我用西洋的医学方法,本也就是一赌。并非是说西洋的东西就是好,更非是说中华几千年的传统就是没有价值。只是如今都是民国十年了,早就变过天,有些传统的东西难免不兴了,各位何必继续作茧自缚?我还在北平的时候,传统的京戏就已经不受新一辈青年人喜好了,国都尚且如此,边远小地又何如?另,这些天处处照拂您的都是久音园的人,冷暖好坏,您自己拎得清就是了。”
      当初本用不着阮愿迟来付这些钱,只是阮愿迟说以秦知恩的身份,若替一个门庭冷落无亲无故的独身老人垫了钱,今后还钱也好、还人情也好,难免会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毕竟身份悬殊,也担心老人家面上挂不住。而秦知恩的考虑,是索性借此机会顺水推舟,让阮愿迟做他一个人情,同时也能趁热打铁扭转民意,如此,说不定眼下惨淡的戏园能得到一个转机。
      而事实也确如他所料。这位老人家尝到了雪中送炭的温度,逢人便说阮老板是他遇见过顶好的人,当时全是自己心眼小、犯糊涂,阮老板唱戏的本事高着呢,大伙儿都真该去看看;而同时,那批留洋学生看过阮愿迟的戏,反响极好,也鼓动着同学、老师一并来看,遇到说他戏不好的,也会热血澎湃地上去理论几句;再加百姓们见过阮愿迟以德报怨的事,对他的印象大有改观,又听说了之前他徒弟的事,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于是纷纷都去捧了他的场,剧场一下子便重新热闹了起来。而看得久了,也慢慢觉出了滋味来,发觉他的确是真有本事,也就又如了从前那般,得空了便去看,戏园这才重新回到了正轨。
      等这些事终于尘埃落定,也过了月余。秦知恩这些天公务上忙,闲暇时还要分出精力时不时顾着园子的情况,真是恨不能把自己切成两半用;而等一切都归回正轨,一直吊着的这口气彻底地松下来,人也就彻底扛不住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