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长意》月下盏

4、第 4 章

　　经张医生的诊断，阮愿迟的那位小徒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之前没发现他是过敏体质，又恰好在庆功宴上吃多了海鲜，才导致出现了嘴唇肿胀、浑身起疹子的症状。
　　这是西式的诊断了，阮愿迟毕竟不曾接触过西洋的医学，难免有些困惑。后来是秦知恩拉着人用中式的方法讲解了病症，又细细写了好几张的注意事项，另附了一张药方和一枚怀表，说今后让人去西洋药店抓药，见了这怀表，自会有人帮忙。
　　再后又是些多谢相助、无以为报的场面话往来，絮絮叨叨的竟也到了寅时初。秦知恩因明日还有好几个会和一堆要务要处理，不得不告了辞，留了话说日后得空一定再来看戏，又安排了张医生隔几日就来复查一次，再过了好一番道谢告别之后，这事才算了了。
　　之后秦知恩确实一连好些日都忙的抽不开身，于是便安排了眼线多在久音园附近看着，又安排了暗卫把上次园内行刺和药店卖药的事一并查了，厚厚地垒了一堆材料，今日刚得空休了会，又不得闲地坐在书房里翻起了资料。
　　“你家这位阮老板啊，性子真是硬。这三年，在平穆虽说追随者甚众，但仇家也不少。这不，眼下就是墙倒众人推。从前得罪过的权贵暗地里松动好的，让这些急需品供应商能拖着不卖就拖着，刚好他剧目新编失了民心，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出头针对，但也没人出手帮忙。”
　　黎远舒又拿了一沓材料放到了秦知恩的书桌上，他看了看戴着眼镜认真翻材料的秦知恩，又看了看那已经被各类材料堆叠的有些不堪重负的书桌，啧啧叹道，“真是全世界没人比你更忙了。有些东西真用不着你亲自过目，不然要那些文书助手何用？本来就是个半瞎，你不会真想有朝一日成了全瞎吧？”
　　“少啰嗦，”秦知恩揉了揉眉心，又翻过了一页材料，“这几日盯着戏院，上座率如何？”
　　“惨淡。”黎远舒摇了摇头，“你也说了。买票看戏，你情我愿。他们不爱看就不来看，本也是他们的权利。只是阮老板以此为生，又是班主，有一大帮子人要养活，长此以往，恐怕撑不了多久。”
　　秦知恩将看完的材料仔细收在一起，然后闭眼叹了很长的一口气。
　　“前不久不是来了群留洋学生么，安排他们去久音园看看吧。他们留过洋，思想先进，比起京剧，更喜欢西洋的歌剧。现在的传统入不了他们的眼，不过兴许正与愿迟思想相合。若是学生们喜欢，按他们的激进性子，自然乐意宣传，到时有口皆碑，不会是坏事。”
　　“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是知道了有你秦将军护着，不还是这么惨淡？且不说那些学生能不能听咱们的，就是……唉，敏礼啊，有些事——”
　　“试一试。”
　　秦知恩垂着眸，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疲态。但黎远舒能看到他眼中的坚定。
　　“……好。”黎远舒点了点头，“但我问你，放着北平不待，放着大官不做，迢迢千里到这一个边境小城，日复一日把自己累成这种样子，秦敏礼，你觉得究竟有多少值得？”
　　黎远舒来时已是傍晚，夕阳将落，橙黄的日光从山前斜照过来，透过并未拉紧的纱帘，落了几缕在秦知恩的眼前。他沉默半晌，最终起身摘了眼镜，走到露台边上，索性将遮掩在一起的窗帘拉了个彻底，尚且明亮的夕阳余晖霎时铺满了整个书房，为其覆上了一层淡淡的暖光。
　　秦知恩少年时过的很艰辛。生父生母不知去向，远近亲戚也没人愿意养他，他就一个人在街头巷尾没人看见的地方，捞一些最肮脏的乞丐也不愿意吃的东西果腹。被人看见的时候，他觉得很不堪，于是总是躲起来。在各个巷道里穿行的时候，会经过很多户人家的门前。这些人里，有的是高门大户，有的只是温饱之家，但他们都过的很温馨，因为他总能在门缝外闻到丝丝缕缕的饭菜香气，听到他们一家人嬉戏打闹的声音。那是当时的他企及不到的东西，却或许只是别人习以为常的生活琐碎。他路过一家又一家的门前，却从来不曾停下脚步，因为他知道，门里的人在等的，根本就不是他。
　　但或许是上天眷顾，后来的他也遇到了一个每天都会守在门边等他回来的人。那个人其实特别傻，明明自己都过的那么困难，还是会千方百计把钱省下来，上街的时候给他买两个鸡腿吃。他不嫌弃他的脏臭，不嫌弃他什么也不知道的无知，他甚至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来历。他会在白天教他读书写字，也会在晚上抱着他，给他念故事书哄他入睡。他像是突然照进他那方阴暗角落的一束光，那么温暖，又那么美好，他多想紧紧地抓住他，却到底在坎坷流年里走向了天涯的两端。但似乎关于他的一切，秦知恩都有着前所未有的好运气。既然现在让他再次遇见了这缕光，那无论如何，他也绝不会再松手了。
　　他倚在窗台旁，眼瞳在夕阳晚照下透出澄澈的色彩。
　　“我不后悔，就是第一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