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远梦无力 ...
-
独自回去营帐的阿扎克图在火炉边的软榻上坐下，抬起右手撩起狐裘绲边的袖口，手肘处那小小的痕迹依然牢牢的刻在肌肤上，阿扎克图漠然的来回抚摸若隐若现的伤痕，闭上眼来，脑海中却飞快的闪过已经沉睡许久的回忆，脸上又出现了一丝柔软。
那时的汎梨来马厩找他，年幼的他已上马，他的父亲在打一场见不得光的仗，他正要随兄长去草原西边的战场支援节节败退的父亲。他看她清丽的脸上挂着核桃般的眼帘，她的泪止不住，吓坏了他，慌忙下马抬手为她拭泪。她却猛地翻过手来抓住他的右手，照着手肘上狠狠咬下去。
生疼。
她的牙齿仿佛深深的刺入了他的血肉之中。
她说，阿扎克图，博尔济吉特•汎梨一辈子都只会是你的女人。
她说，去吧，我的英雄，去战场。
如果说自己活着这一辈子中最后悔的事，那么应该是那日他没能随着她追出去，他不知道那日一别，与许多人都是永不相见。
他的父亲死在了大草滩上。
他的兄长用最后一口气将混身是伤而无法动弹的他送上马背离开噩梦般的大草滩。
他披麻戴孝的继承了父兄的爵位。
即使整个草原都谣传是他杀父弑兄夺走了乌珠穆沁部台吉的爵位，他没有打算站出来否认什么，他不能否认，因为他不能让世人知道他的父兄命丧在一场为爱新觉罗•皇太极而打的见不得光的仗。
他的父兄，原本该是英雄。
若是凯旋的话。
而，那个高高在上的爱新觉罗•皇太极不只在一夜之间夺走了自己最敬爱的父兄，还夺走了生命中最爱的女人。
他疯了，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他去找她。
在见到她之前，他想过她也许已经回天乏术，他想过她也许愿意随他天涯而去，他想过她也许被山崖的砾石夺去了绝色的容颜。
他以为，即使全世界背叛了自己，她也会留在自己身边，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他什么都想过了，只是没有想过，她会忘记他。
她再醒来时，依然美丽，依然如他心中的草莓花似地水灵动人。可是她看他的眸子里只有陌生，他的心痛得仿佛被生生的剥开一般。她说她不记得他了，也不愿意跟他离开，于是五月初五的吉时她坐着科尔沁最高贵的帐车，带着草原图润朵毛日德娜的荣耀毅然嫁给了爱新觉罗家的男人。
爱新觉罗•皇太极对他的父兄愧疚于心，破例册封自己为乌珠穆沁部扎萨克和硕车臣亲王，这个男人硬生生的在自己身上套上了冰冷刺骨的荣耀和耻辱。他看见站在杀父仇人的皇太极身边是大清国身份最尊贵的和硕神楽公主，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女人，已如芙蓉般雍容华贵，大腹便便。她垂着眼帘远远的坐在中宫皇后身侧，不时闭上眼，仿佛皇太极豪情描述的强盛大清国与她无关，反倒多了些烦躁来。
当多尔衮找到自己，让他带走她的时候，他有些犹豫。骁勇善战的自己竟然会害怕面对她满是陌生的眼神，怕看见她对多铎的不舍，怕她恨自己。而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如鬼使神差似地，荒诞的便答应了多尔衮。
有那么一瞬他想，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哪怕一日也好。
作为他的妻。
可是，她让爱新觉罗•多铎许下三年之约的时候，他将手中的剑握得吱吱作响，他听见心中有个愤怒的声音在呼喊：杀了他！杀了他！这样她就不会再有期待！这样她就会死了心永远留在你身边！她是你的汎梨！
她撩帘而出，脸颊尚挂泪珠，美眸扫过他的脸眸中如水温柔瞬间化作虚无，只剩坚不可摧的冰冷墙壁。他的手突然就松开了剑柄，仿佛心里有个什么东西死了，她在他眼前，身后是她爱的那个男人，她站在那里如一只繁盛芙蓉尚带晨露，冷冷的眼神仿若从遥不可及的万丈高处俯视着自己。那一刻他突然不再想要她回去过去的汎梨，眼前这个雍容艳丽、尽是城府的女人就好。
他想要征服眼前这个陌生的高傲女人。
女人名叫博尔济吉特•汎梨。
“爷！”近身侍卫走进营帐看阿扎可图正在假寐，走上前去轻声唤道，看他的睫毛稍微动了动知道他是在听的，便接着说道，“多铎突然转了方向朝科尔沁去了。豪格也随着他朝科尔沁去了。爷，还是照原计划动手么？”
阿扎克图皱了眉，却依然闭着眼，半晌才抬起手来懒懒的挥了挥，侍卫长会意跪安转身出了营帐。帐中只闻炉火噼啪作响，阿扎克图为自己拂去额前的褶皱却无法掩饰容颜间渐渐显露出来的怒火，呼啦起身，连斗篷也不批便直接出了帐子朝汎梨的帐车走去。抬眼，孟雅山中风雪呼啸，阿扎克图鼻子里哼出一声，撩开帘子进了帐车顾自朝内室走去。
“王爷还有何事？”阿扎克图突然的回马枪杀得早是意料之中，我安静的坐在妆镜前任凭祺雅为我褪去繁重的朱钗金步摇，仔细的打量镜中的自己，还好，泪痕已干涸。
阿扎克图不答，走过来抬手将祺雅拨开，兀自端起我的青丝，拿起篦梳轻柔的为我理顺被朱钗挑乱的长发，良久，才轻声道：“你就如此爱他。”
“是。”答，显得从容而沉着。
我感觉得到他的手微微一震，稍作停顿又继续温柔梳理，言：“放走了他，我就会杀了你，知道么？”
笑了，镜中人儿妖娆，朱唇轻启，答：“你已杀不了他，我便心满意足，杀不杀我，随王爷便是。”
他也笑了，镜中看去却是怎的略带阴郁，将篦梳放下，他的大手轻柔抚摸我的如云黑发，像孩子小心的抚摸心爱的玩具一般，带着丝难以抑制的宠爱，道：“你想救的，是多铎，还是豪格？”
见我沉默不语，他嘲笑般的笑，接着说，“多铎专宠你三年，你若是想要救他，一次，我许。豪格又是何身份，让你不惜利用自己曾经的丈夫，也要助他逃过此劫？”
“劫？”我这才抬起眼帘半笑着瞥他，“何谓劫？此劫若无人造，汎梨也落得做个讨喜的新嫁娘才好。”
话音刚落，脸颊就被他硬生生的掰过去，他的大手死死的钳住我精巧的下巴，双眸深邃如草原的夜空，声音极轻，却满是怒意：“你了解豪格，你甚是了解豪格。你料定豪格会跟着多铎走，是么？所以你不曾为他说过半句。”
“呵呵。到底，这些不过是王爷的臆想罢了，汎梨若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想来爷也是不会相信我的，便罢。天色已晚，一日未进草原你就尚未为我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为礼法不容，王爷还是早些安置吧。”
撇过脸，他才松开手来，下巴生生的痛，福了身也不管他径直去了床榻之上，祺雅也跟着过来为我将纱幔放下。无声之中隐约听见阿扎克图离开，和一些什么混乱的情绪。抬眼看祺雅，她微笑，我也淡淡一笑。他来，就表示他不得不放过了多铎和豪格，他们平安无事，只待风雪过后回盛京。
阿扎克图，若不是你的眼神中已经对他们起了杀心，我哪里需要与你这样明摆明的作对。爱新觉罗•多铎和豪格，这两个男人的命都是我的，谁都不许擅自夺走。只是，关于豪格，我是真的赌了一把——若保得住多铎平安，就能保住豪格。
塞进多铎手中的雪泪坠子是当年哲哲赏赐的宝物，是科尔沁远嫁他国的公主最贵重的身份象征，有它，阿玛即使恨着多铎，科尔沁即使顾忌阿扎克图，也定会保他和豪格一命。
科尔沁的图雅格日勒放下万丈光环，对自己故乡的人们唯一一次求助。
三年，若历史不允许任何人违背它的轨道，那么，神啊，请你保佑我的额尔克楚虎尔为王，无需紫金帐车，无需仪仗宣带，让我的丈夫接我回家便是。
--------------------------------车臣亲王府----------------------------------
祺雅撩开帐车厚重的帘子，阿扎克图竟在车前，我是一惊，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只听祺雅附在耳边轻声道：“福晋，不可。”
是的，不可。
眼前不是阿扎克图，而是乌珠穆沁部车臣亲王，他穿着藏蓝色的绲边袄子，科尔沁冬日的风吹得他身后的彩幛呼呼作响，他看我出来，抬起手来。犹豫些许，还是伸出手去任由他搀扶着下了皇太极赐的紫金帐车，立刻从一旁站出来一位中年妇人为我披上绣着火红神雕的礼裙，感觉自己突然像极了涅槃重生的朱雀。
宏伟的亲王府前上百个下仆整齐的列在两侧，见阿扎克图牵着我的手要进府竟齐齐跪在刺骨积雪之中，众人一声道：“恭祝王爷王妃珠联璧合、琴瑟和鸣！王爷王妃千岁万福！”
琴瑟和鸣？
心中一声笑，不冷，只是味道有些淡，涩涩的。
“汎梨，”身旁的阿扎克图转过头来看向我，眸中清透，微笑着轻声说道，“三年来梦了无数次这样的情景，我一直想，定要用最隆重的方式最华贵的礼裙迎娶你为妻，知道么，我竟有些慌。”
他语音落，我才注意到他的大手里沁出些湿气来，抬眼竟见他的手颤了颤，或许是心软了想起那小汎梨来，脸上的冰冷也融化了，抿起嘴角，也用极低的声音对他轻声道：“谢谢你，阿扎克图。”
谢谢你，真的，今日你对我所做的，让小汎梨的爱和牺牲都值得了。
看我眼中泛出些泪光来，阿扎克图有些乱了手脚，悄悄说道：“你怎么哭了？”
摇头，大方的抬头对上他的眸子，给他最灿烂的微笑，道：“如果汎梨还记得你该多好，她会幸福到哭才是。”
突如其来的笑容似乎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又或许是让他想起了他心中的汎梨，他撇开眼干干的咳嗽了一声，抬头挺胸牵着我径直进了府，不再看向我。转头看见小步走在那妇人身后的祺雅，她浅浅一笑，我的心便沉静下来安心许多。
入了王府内已是坐满了整个堂室，整个屋子都是红的，火红的蜡烛摇曳着在人们脸上闪出婚礼特有的光芒，都是蒙古亲贵们，人们在我与阿扎克图进来屋里的瞬间诧异于我的容颜。是的，阿扎克图没有给我大红盖头，只是为我披上朱雀般火红的礼裙，那是乌珠穆沁部的神雕。
阿扎克图淡漠的扬起嘴角，大手一挥，亲贵们安静下来。他自顾自的将我牵着走去高台的主位上，转身，又扶我坐下，自己才落腰。抬起眼帘，一屋子的亲贵望着我又望向他，无人语，只因他方才扬手，他们是如此忌讳这个年轻的亲王。
“你们认识她么？”
阿扎克图突然出声，闻言，台下的亲贵们吃了一惊，接着便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时的将目光丢向我，又立刻转开。我没有将自己的疑惑表现在脸上，不着痕迹的扫过阿扎克图的脸，他却依然漠然，并不做声。
“和硕神楽格格。”有人道，答案是肯定的，声音却带着犹豫不决。
阿扎克图却笑了，黝黑的肌肤上透着冰冷的笑意，道：“错。”
那人有些失望，带着恐慌的抬手抱拳道：“请王爷指教。”
“她是博尔济吉特•汎梨，科尔沁最高贵的图雅格日勒，蒙古草原彩虹般耀眼的图润朵毛日德娜，大清国的和硕神楽格格，爱新觉罗•多铎的专宠福晋。”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冷冷扫过每个人变了色的脸，最后将目光死死锁定在我身上，不由分说的将我的手牵起，强大的力量让我不得不随他的站立而起身，与他并立于高台之上，只听他冰冷的声音冻结了我全身的血脉，只待龟裂——
“今天起！她就是乌珠穆沁部的王妃，我一个人的图润朵毛日德娜，除非我死，谁也休想带她离开乌珠穆沁！”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远梦无力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