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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挂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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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珮!子珮你赶紧给朕起身!”沈添瑜大老远便瞅见了穿堂内跪得笔直的紫衣女子,她一面加快步伐,一面劝道:“如今眼见这天气转凉,你做甚要在这风呼啦差的穿堂里候着,是想就此冻死于朕的寝宫里头么?”
她声音本质是有一点点娇的,平素端着架子听不出,此刻含嗔带怒,那丝娇意便愈加明显了。
“臣无事。”当今丞相方怀玉依旧笔笔正正地跪着,半点没有起身的打算:“陛下不愿臣参加早朝,臣便只有来此候着陛下。”
沈添瑜已经来到她面前,伸手极强硬地将她托起来,神情佯怒地念叨着:“朕不让你上早朝是为了让你好好休息养病,那你在这儿跪着岂不更加违了朕的意。”
方怀玉触到陛下的手臂,身体僵了一瞬,却任由她使力,双膝依旧紧紧贴住地面不愿动弹。
“陛下,”她眸光很淡,瞧不见多余的情绪,“这不符合礼数。”
沈添瑜却满不在乎:“你我之间,谈何礼数。”她露出一张笑盈盈的桃花面,声音亦随之轻柔下来:“丞相若一直跪在这儿,朕如何能得知丞相之来意呢。”
她性子急躁,喜怒无常,平素臣下哪句话的措辞稍微不注意都是要遭喝骂杖责的,唯独面对方怀玉时,她不仅不舍得说重话,还常常放低姿态来哄人家。
可惜,方怀玉这人认死理,沈添瑜就算软硬兼施,也无法将人说动。
“陛下,臣此行,是来为镇远将军曾复求情。”她声调平稳,姿态不卑不亢,却令沈添瑜从中觉出一份绝不退让的强硬来。
而她的话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沈添瑜心上。
女帝面上的笑几乎瞬间便敛了起来,目光所携的温度亦逐渐下降。她冷笑一声,放弃了搀扶方怀玉的打算:“哦,丞相今日竟是来当说客的,这倒稀奇。”
方怀玉拜相不过三载,为人求情一事,此前的确未曾做过。
“陛下决定如何处置曾复?”方怀玉对她的埋汰视若罔闻。
沈添瑜隐忍地咬牙,沉沉地道:“若是朕说,朕要杀了他呢?”
“臣请陛下三思,”方怀玉抬起苍白的面孔望着她,身形在寒风的催折下也依旧挺拔如松,“曾复数次平定边患,为人敦厚直爽,在内极得民心,在外震慑四方,臣以为他即便不能将功折过,亦是罪不至死。”
沈添瑜却问:“这便是你今日全部的来意?”
方怀玉微微一愣,似乎不大明白她的意思:“臣叨扰陛下休整,必是为重要之事。”
她试图将话题绕回正轨:“陛下,曾复对您忠心耿耿,朝中那些流言蜚语臣也听了些,多为无稽之谈,还望陛下明鉴。”
“……朕不会放过曾复,多说无益。”沈添瑜眼底愠怒,略有些讽刺地盯着方怀玉:“不过朕倒是终于从丞相这儿弄明白了,丞相你心怀天下,断然不会因私废公。”
方怀玉蹙起眉,唤她:“陛下。”
她唤得极轻,又极重。
轻的是语调,重的是希冀。
她太懂得如何拿捏她。
沈添瑜立在她跟前,头一次没有因她的示弱而妥协:“朕意已决,丞相请回吧。”
反正你也并不是那么想见到我,不是吗?
“陛下若固执己见,臣今日便在殿外等陛下回心转意。”方怀玉眉眼坚韧,字句铿锵。
沈添瑜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这是在威胁朕?”
方怀玉不吭声。
“那曾复对你就那般重要?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要为他来威胁朕!”沈添瑜的怒火如有实质般高蹿起来,漂亮的眼尾被灼得泛起艳色:“你当真以为你于朕而言如此不可或缺么!?”
方怀玉微怔。
她紫衣翩然,一张清丽到仿佛不惹尘埃的面孔上神情坚定,没有掺杂沈添瑜最厌恶的世故与算计,这么多年了,她依旧生就她最喜爱的模样。
可沈添瑜亦是头一次如此憎恶她的劲韧孤高。
“陛下,臣从不认为臣是何等紧要之人,”仅仅是怔了一息的时间,方怀玉便又恢复了惯常的风轻云淡,“可臣官居高位,着黛紫华服,受陛下青眼,必承负常人所不能承之责任,躬行在野所无法行之使命。力谏陛下以及时止损,是臣的本分。”
她说得真挚,双眸炯炯,令沈添瑜有一刹那的失神。
她果然是被自己保护得太过妥帖了。
才如此天真。
沈添瑜疲惫地道:“那丞相以为,朕该如何处置曾复?”
方怀玉看着她:“罚俸三年,迁为参将。”
沈添瑜:“…….”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她家丞相。
罚俸于曾复来讲是极微小的损失,迁职而不将其调离边关更是危险到有些愚蠢的做法。
她相信方怀玉就算天真,也不至于想不到这样行事的后果。
方怀玉沉稳道:“臣晓得陛下在想什么,曾复绝不会是第二个苏年。”
沈添瑜目光一凝。
她欲追问原因,却见方怀玉身体微微一晃,偏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子珮!”她瞬间忘却了所有旁的心事,伸手急急地将方怀玉搀了起来。方怀玉先前犟着不许她搀,现下不知是因着咳疾加重还是体虚难支,起身后便失去重心偎进了沈添瑜的怀里。她慌忙要挣开沈添瑜的桎梏,一边咳喘一边道:“陛下,臣无事……“
沈添瑜见她咳得苍白脸颊上都泛起红潮来,登时着急上火,慌得话都说不了一句囫囵完整的:“你闭嘴!先随我入寝宫歇会儿,我马上唤太医来给你看看……别乱动!”
她连“朕”都不称了,哪还顾得上别的。方怀玉瞅着陛下慌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轻叹一声,不再反抗了,任由陛下搀着她往寝宫里头走。
好在沈添瑜虽然急,但理智尚存,待方怀玉的身子一沾床便用龙被将她捂了个严严实实。因着沈添瑜不喜人伺候,寝宫里宫婢并不多,刚围上来便被她唤去请太医搬炭火,半个都不待闲的。平素深沉威严的未央宫顿时像一锅给煮滚了的沸水,把当事人煮得都认为沈添瑜有点儿小题大做。
“陛下……”方怀玉终于停了咳嗽,忍不住开口。
额上一热。
沈添瑜抽回手,自顾自喃喃着:“没发热。”
方怀玉无奈:“陛下。”
她是带着正事来的。
沈添瑜眄了她眼,冷冷道:“你先将这身子养好了再来与我议事,否则就算你写谏书我都不看。”
她顿了顿,又埋怨方怀玉:“你身体不好,冬日里便在官服外头披件氅子,莫要白白挨冻。”
方怀玉闻言静了静,不自然地转头低咳一声,耳根泛红。
沈添瑜:“?”
她瞧着她的反应,脑子里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也跟着热起来。
方怀玉往日御寒衣物备得极齐全,大氅更是不少,一到冬天便裹得严严实实,下巴藏进鹅毛领子里,又严肃又可爱。
直至一次情酣耳热间,沈添瑜抱紧方怀玉的腰,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软着声音很凶很凶地道:
“……你下回不准穿氅衣了。”
这么绵厚繁琐的衣饰,她着急忙慌地扒了好久都没扒下来,而方怀玉只消伸手就能深/入她,令她泛滥得快要坏掉。
不公平。
哪里晓得方怀玉这个死心眼就真的将她的话听了进去,从此日日着官服面见她,也不管寒风吹得有多欢。
……然而,即便方怀玉不穿氅衣,她也未曾得手过。
……这不是情境问题,而是能力问题。
沈添瑜回过神来,羞意还未下去,便听见方怀玉满脸不赞同地与她说:“陛下,臣实无大碍,擅眠龙床,不合礼法。”
“你何处又‘擅’了?这龙床你倒是睡少了?”沈添瑜听不得她客套,启唇两句反问就给她呛了回去,又沉着脸瞪她:“朕的地方,朕愿意如何行事便如何行事,丞相未免过于胶柱鼓瑟了些。”
方怀玉讲不过她,只好沉默,任由殿里头搬进几个火盆,霎时间温暖如春,接着太医亦到了,沈添瑜挥手令他进来,面色这才和缓几分。
沈添瑜同方怀玉的关系,不说群臣,就连太医署那帮老不死的都多少知道点儿,迫于沈添瑜泰山之威只敢私下里诟病。今日陛下的贴身侍女急慌慌来请,张口道是丞相风寒未愈,大家伙暗地里对几个眼神,却都晓得不好糊弄,于是派来的也是其中资历最老的太医令楚别鹤。
楚别鹤行了礼,开始为方怀玉诊脉。
方怀玉满面的无可奈何。
她其实清楚自个的身体,虽素来体弱,如今又遭风寒,但药是一直在服的,即便方才跪在穿堂里头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凉风,咳疾加重些许,亦无摧折之忧,陛下这又是遣太医又是捂被子的,实在是思虑过甚。
果不其然,楚别鹤诊毕后,垂着头恭敬道:“丞相大人虚寒入体,引发咳疾,方才应是又受了一番冷风,此刻便更虚弱了些。但请陛下放心,只要按老臣接下来开的方子好好服药,平日多穿些衣裳,再于府内静养几日,便能好透彻。”
连热都未发,又怎么可能有事?陛下对丞相真是过分爱重了。
楚别鹤边禀边在心里头发牢骚。
沈添瑜尽管晓得方怀玉实无大碍,却仍是屏息凝神地听了,然后矜持地颔首,道:“你开完方子便退下吧。春桃。”她唤先前那位搬火盆的侍女。
“陛下。”春桃上前诺诺地应。
“待楚卿开毕方子,你抄一份,着人送去丞相府的医药堂。”
“是,陛下”
陛下满意地转头瞅着自家丞相,嘴角翘起来。
她本就生得明艳大气、颜丹鬓绿,如此展颜,竟连眼尾的勾红都透出几分风流。方怀玉看着她,避免不了地想起某些时刻,漏断烛燃,颠鸾倒凤,夤夜覆浪,面前的人因她或愉悦或难耐,亦如此时一般动人。
不,应是较此时更为动人。
方怀玉并非贪色之徒,她素来清正凛直,心怀苍生,在旁人眼中就是个不解七情六欲的神仙。她通经纬术算,断天下大事,却唯独未曾料到,面前这个她曾起誓愿一世追随的女人,如今会成为她规整人生中最大的荒唐与例外。
事与愿违。
可是绝不能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