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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好算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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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楚别鹤将方子开好,春桃那头亦差遣妥帖了之后,沈添瑜方才准允方怀玉开口将先前未出口的理由讲出来。
“说说罢,曾复为何不可能是第二个苏年?”沈添瑜波澜不惊地把玩着自个腰间系的那枚青碧圆玉,瞅起来并不是如何上心的模样。
但方怀玉陪了她这么多年,如何不晓得她,若今日她无法给出一个妥当的缘由,曾复怕是难以善了。
于是她摩挲着陛下硬塞与她的暖壶,同她条分缕析道:“首先,苏年是靠荫功世袭的爵位,出身不凡的同时亦自视甚高,自然不会满足于朝廷的罚没,而曾复从兵油子做起,攒了十多年军功方才升迁至如今的位置,不仅胆气不如苏年高,亦会比苏年更惜福分。”
她声音清润,语气温和如春风化雨,落在耳边竟格外舒适。
沈添瑜闻言颔首,的确有一定道理。
但还不够。
她明白方怀玉也未曾打算仅仅以这一个理由说服她,于是凝神侧耳继续听。
“其次,苏年当年造反,是因其网罗党羽,联合阵线,有许多手握兵权的亲信在后边支持他,手里头底牌更是层出不穷。可陛下想想,曾复有什么?”
沈添瑜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
她当然明白丞相大人的意思。
沈添瑜是靠结党耍阴招坐上龙椅的,对相同手段自然有着千般万般的猜忌与提防,可以说,从她践祚以来,手里不知惹了多少无法瞑目的亡魂。
本着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原则,连坐的罪名被她用得无比顺手,光下马的一品大员就能组好几个马球队。如今朝廷内虽然仍不可避免地存在此类现象,却早已不敢如先帝时那般猖狂。
历经数朝、长袖善舞的老臣在她的威严下尚活得小心翼翼,更别提曾复这种大字都不识几个的边关将领。
至于玩手段耍心眼?想都不要想。
沈添瑜下巴一扬,面上依旧看不出松动的迹象:“接着说。”
“臣与曾复有过几面之缘。”
方怀玉轻声却不容置喙地道:“臣不是愚笨的人,自然瞧得出曾将军于大楚的一片丹心,此次吃了败仗,他只怕已经在军中准备以死谢罪,就等着陛下的诏书送到了。”
年轻的丞相带着一身能够噎死人的刚正之气,目光温和而坚定,如同被养护千年未经湍流的盘玉,清澈到刺眼。
她看见陛下深吸一口气,眼底浮起怒意与嘲讽,对她道:“朕今日未让你与朝是明智的。”
“子珮,你太天真。”
方怀玉不晓得自个方才的话何处有问题,错愕地皱眉:“陛下,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沈添瑜怕再多看一眼她苍白的病容,失望便会化作实质幻为利剑令她察觉。女帝极轻地叹息一声:“你可知道,朕自践祚起便盼着‘将相和’。”
方怀玉颔首。
“可若将相太和,朕恐怕比谁都要心神不宁、疑神疑鬼。”她语气平淡地补充,“朕总为群臣结党坐立不安,又怎会不忌惮文臣与武将的交好?”
太傅是个聪明人。沈添瑜想。至少在朝堂之上,他同他的一众心腹打压武将,斥责兴兵,从未让她有过起疑的机会。
方怀玉却硬声顶撞她:“臣不觉得臣哪里做错了。”
“若陛下因臣一句公正之言而起疑,便证明臣在陛下心中本就不可信。”
“你何时讲话不噎着朕,朕何时全心全意地信你。”沈添瑜淡淡反呛回去,“这三载,你无时无刻不在与朕唱反调,与你个相位,你竟当真开始不顾朕的面子随意批驳。”
虽然话中情绪无甚起伏,但女帝眼带控诉,嘴唇刻意地抿紧,看得方怀玉刚涨起的争辩欲瞬间退去,只好无奈地哄她:“陛下,臣亦只是在行臣为官之本分。”
沈添瑜“哦”了一声,神色幽幽:“为官之本分尽到了,为妻之本分呢?”
方怀玉明显怔了一下。
扣紧暖壶的手指僵住,耳尖似沾水墨般泛粉,睫毛找不着北地扑扇两下,却说不出话。她刹那间展现的小女儿情态差点没把沈添瑜逗得笑出声来。
于是她少见的有了点促狭念头,将脸凑近方怀玉,同她鼻尖贴着鼻尖,令已经带上烫意的呼吸勾勾缠缠:“丞相在害羞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你为那曾复的安危同我争吵,毫不相让甚至出言威胁,可曾顾及过我的感受?”
方怀玉注意到她又换了自称,也注意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柔软笑意。她的心也跟着软了软:“陛下这是甚么话,臣也是为陛下与陛下的子民考虑……”
这话剩下半截被沈添瑜含住,重新咽回了她肚子里。
沈添瑜不喜她在自己面前句句不离江山社稷,也讨厌她来寻自己的缘故总是不带私情。她当然要做个合格的帝王,可这不需要自己所爱的人时刻念叨提醒。
温柔的舔舐让方怀玉浑身体温升高,仅剩的理智亦快要撑不住。她忙把暖壶搁到一旁,扶住陛下的肩往外推了推,在沈添瑜愈发猛烈的攻势下吐出破碎的词句:
“陛下……陛下……臣,臣的风寒……”
沈添瑜蹭着她的鼻尖,喘息有些急促地道:“子珮……”
声音娇柔,还夹杂了一丝哀求的意味。方怀玉盯着她鲜红润泽的唇瓣和嘴角晕开的胭脂,理智摇摇欲坠:“我怕将病气过给你。”
“那就只亲亲我,好不好?”沈添瑜放开她的唇,倾身过来环她的腰,又在她的下巴上轻柔地啄了一口。
方怀玉再也忍不住,伸手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毫无顾忌地开始回应她。
方怀玉的吻与她的人不同,一点也不小心翼翼恪守陈规,反而每个动作都带着掠夺与占有,沈添瑜被吻得软在她怀里,任由她撬开自己的牙关攻城略池。
温热的口津交换。
原本裹得严实妥帖的衣裳也乱了。
沈添瑜面上桃色湛湛,浑身无力地攀住面前人的肩,方怀玉的呼吸亦愈发急促,手指打颤地想要解开她的领子。
“不……嗯唔,不行。”
沈添瑜一把按住她的手,长睫一抬,睫下春水浮动,把风情裁在方寸之间,毫不自知且极为矛盾地糅合了情动与矜持。方怀玉瞅着她,愈瞅愈心慌气躁,好容易端起架子喘了喘,尽量温和地问道:“……怎么?”
“你风寒未愈,方才咳成那样,需得好好休整才是。”沈添瑜偎在她怀里,同样在抵死谩生地平复着已汹涌起来的欲/望,眼生桃花的模样瞧得方怀玉又险些没了理智,“今夜别回你那冷冰冰的丞相府啦,在我这歇一晚罢。”
她语带娇意,比之先前同方怀玉唇枪舌剑各不相让时,神态气势几乎全然变了样。方怀玉压下沸腾的欲/念,又不忍再提曾复一事令她扫兴,只得将将搂住她,饮鸩止渴地吻了吻她的侧脸。
沈添瑜哼笑一声:“半个时辰前也不晓得是谁,连搭我的胳膊起身都不肯,一口一个‘这不合礼法’,防如猛兽避若蛇蝎的。”
她捉了方怀玉的双手,捂进自个掌心里头暖着,嘴上却丝毫不饶人:“目下倒和个登徒浪子一般抱着我不撒手,哼。”
方怀玉勉力忍下一声咳嗽,蹭蹭她发顶:“陛下方才不也嫌臣未尽到为妻之本分么,臣自然不愿让陛下失望。”
沈添瑜佯怒:“只是本分?”
“更多的是私心,陛下。”年轻的臣子搂紧她,每声吐息仿佛都含着无奈与纵容:“陛下说让臣在此歇上一晚,可时辰还如此之早,陛下今日的奏折怎么办?积叠成山的政事又怎么办?”
理智上来了她又谈公事,真是没救了。沈添瑜怕再讲下去她仍揪着曾复一事喋喋不休,只好拨开她抱自己的手起身,把暖壶重新丢给她揣着,不情不愿道:“你身虚体弱的,先在朕这里先睡个回笼觉再说,这儿炭火可比你那破丞相府足,冷不着你也方便你养病。朕自个去处理那些个烦死人的奏折,且不在此碍你的眼。”
她的埋怨太过刻意,方怀玉摸了摸鼻子,亦想不出甚么哄人的话,只好道:“陛下仔细着身体,莫要太累。”
榆木疙瘩!不开窍!
与她说句软话就有那么难!
沈添瑜气冲冲出了寝房,满脸杀气地大踏步往政事堂走,走到一半似乎又想起来些甚么,倒退几步对守在门口的侍女道:“时刻注意丞相的情况,楚太医被朕安排在了东暖阁随时候诊,一旦发热立即遣他过来为丞相诊治,若有延误朕唯你们是问。”顿了顿又道:“除此之外便不用进去打扰丞相了,丞相喜静,且让她好好休息。”
吩咐完,她又重新带着一脸杀气大踏步按原路走,留下门口几位侍女面面相觑:
陛下的神情瞧着……很不高兴的样子。
丞相又同陛下吵起来啦?
唉,习惯了,反正总是陛下认输,九五之尊被驳了面子不高兴也正常。
行至政事堂,福禄已在此候着了,他一见沈添瑜便恭敬道:“陛下,那字画……”
沈添瑜:“……”
她冷冷瞥他一眼:“朕不送了,留着自个欣赏。”
福禄顿住,却只敢瞪着他那对绿豆大小的眼珠子表达疑惑:“……是,陛下。”
沈添瑜艴然不悦,但转念想想这字画可是她瞒着那人在民间收集了大半年的,费了不少心思,鉴赏字画又是那人为数不多的嗜好之一。她心软了软,改口:“罢了,仍旧送,直接差人送到丞相府上去。”
还是生气,便找补了句:“不准说是朕送的。”
话音刚落人便闪身进了政事堂,换福禄站在原地为陛下的反复无常傻眼。
陛下感觉像是生气了,又没完全生气。
不明白。
也对,人家帝王之心,又岂是他们做奴才的轻易能够弄明白的。
今日的奏折其实并不算十万火急,重点依旧是长治关失守以及如何处置曾复一事。沈添瑜简单翻了翻部分言官的谏书,基本是众口一词群情激昂地要求严惩曾复,为此不仅冠冕堂皇的借口找了一堆,连曾复有多少个老婆这事也给揪出来一再攻过箴阙。沈添瑜摘着眉心险些看得笑出声来。
眼底却是一片冰封雪凝。
他们倒真把她当傻子。
因着沈添瑜手腕狠辣说一不二,本朝言官其实已经乖觉许多,至少唾沫星子不会溅到她自个脸上来,但这不代表他们不敢拉帮结派或甘为朝中某位重臣当一条咬人的狗。
当然,言官手中没多少实权,除却进谏攻讦之类也成不了甚么气候,因此沈添瑜虽对此厌烦抵触,但也没想这么快就动手收拾他们。
她纠结的点依旧是到底该如何处置曾复。
于松的强调与暗示言犹在耳,一字一句撼人心神,他的话不论怎样,总归是经历过深思熟虑的,有值得被采纳的理由。
可方怀玉的话亦不能说全然没有道理。
曾复不可能造反……
等等。
曾复?
于松凛冽的目光刺破所有遐想的隔膜,令事情的本质如此展露无遗,沈添瑜难以相信。
他强调的第二个苏年,会不会……其实根本不是曾复?
于松在朝中摸爬滚打长袖善舞,看人的本事比她更要精进几分,因此他一早便注意到兵部尚书黄佺的不对劲。
黄佺,字谪修,嘉隆十八年进士,与众多武将交好,但为人低调不生是非,甚至清廉到一分耗羡都未曾收过,沈添瑜便是怀疑他亦寻不着由头处置他。
若此次不严惩曾复,来日边关守卫必照旧全权交由他负责,黄佺便能借着他的手一步步聚拢兵权,收买人心。
曾复是个老实人,却也是个讲义气、极易被煽动、行事鲁莽无据的边关武将。
可笑。
沈添瑜眼神渐厉,龙袍宫妆已经压不住她周身升腾而起的森然怒火。
敢耍她?
还有今日子珮的进谏,分明也是那人料定的:料定丞相过分清正无法将曾复的处境置身事外,料定她过分纵容和爱重子珮以致心软放过,料定这整个朝廷对曾复的攻讦会让已然有所松动且日日疑心结党的她对曾复一事轻拿轻放。
算盘倒是打得好。
只可惜,对方棋差一着,未曾料到于松这只老狐狸一直在暗中看着。
又或许,他认为此事对一向亲疏分明的她来说,于松即便察觉到了甚么,亦不如子珮三两句执拗之言来得有效。
沈添瑜垂下眼。
朱笔亦随之垂下,轻轻点在题着“礼科给事中石蒙”的奏折上,留下一道极不显眼的痕迹。
如同命定的疤被深深烙进权力的骨骼。
她决定玩一招借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