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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丞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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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六年十一月,长治关镇远将军曾复轻信狄寇诈降,于战略要隘扶苏城外中伏,致全军覆没,长治关失守。曾携近卫仓皇出逃,退守平州。
啪!
“好极了,真真是好极了!”女帝沈添瑜将战报狠狠掷下大殿,冷艳的眼角被怒火烧得通红。她化着一丝不苟的宫妆,朝服亦裹得沉稳得当,那张本令无数人争欲仰之的姝丽面容已然被权力的阴鸷浸得足够透彻,甚至于堂上一眼扫过,便惹得下头万人寒噤。
更不用说她是数千年来唯一一个当政治国的女子,铁血手腕几度掀翻山河,如今朝廷中忤逆之声渐稀,却过犹不及的多了好些唯诺奉承。
尽管如此,沈添瑜依旧扬声道:“镇远将军曾复,本奉命驻守我大楚边境要害长治关,朕信任他,屡屡遣人犒赏慰问,生怕薄了他一分一毫。如今他却督守不力、中伏败退、贪生怕死,实令天下为将者所不齿!诸位爱卿以为,朕当如何处置他?”
女帝素来话少,哪怕是敕令亦极为精简,然今日这番场面话笃笃实实讲下来,有心人便明白,他曾复之事,怕是难以善了。
兵部侍郎严明瑛率先出列,满脸正气地举笏进言:“臣以为,曾复此战惨败,有负圣恩;畏死败逃,有辱士气;战报延误,有耽明时。臣斗胆恳请皇上严惩曾复及其心腹,以正视听,臣等绝不姑息!”
他此话听着凛然,实则暗藏波澜:这罗列的三条罪名里头,最后一条实在与鬼扯无异。战报延误?败仗如何惨烈且不赘述,光说上呈战报的探子,一路往京的脚程快慢那也是受诸多因素牵绊的,曾复身在边关,惊魂甫定,又哪里能管得了那么多?诚实点讲,即使战报再延误两日送来,责任也定然搁不到曾复的头上。
后边的话就更讨巧了,“严惩曾复及其心腹”,谁不知当今兵部尚书黄佺就是曾复的人?若借着曾复一事让此人下了台,顶上这把热交椅的除了他严明瑛,又还能是谁?
沈添瑜不是傻子,当然听明白了他话里的圆滑,她虽对曾复不满,却更恨这类公私不分且专好落井下石的投机小人。她沉下脸:“除严卿外,诸位就没有要说了的吗?”
大理寺少卿徐若谷出列:“臣以为瑱珂此言有理,恳请陛下严惩曾复及其心腹,以慰我大楚十万将士之英灵。”
严明瑛字瑱珂。沈添瑜弧度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往下一压,露出半截不易被人察觉的阴冷神色来。真是白瞎了这好名字。
至于徐若谷,他是太傅那边的人,而太傅向来与曾复这类刀尖舔血大字不识的武将不对付,他附议严明瑛倒也不足为奇。
眼见徐若谷表了态,太傅一党的大臣们都似松了口气,陆陆续续地出列附议。一时间,朝堂上挤满了义愤填膺的讨伐声,无形的刀光剑影横掠切割,正义感与使命感交错着咆哮,让经殿内檀木熏香软化过的空气又重新尖锐起来。
沈添瑜淡淡看着这场由她亲手挑起的闹剧,指尖在髹金龙纹扶手上力道温和地划了划。
她一直都不动声色,却还是在看到都察院左都御史于松昂首出列时,微微诧异地蹙起眉头。
于松怎会来出这个头?
尽管目下局势看似一边倒,就连曾复在朝中安插的那几个亲信都乖乖闭了嘴,但于松为人沉稳老到,不可能看不出她虽有意处置曾复,却更是在借此机会确认结党之实,以便将来打压整顿。
再说了,于松本就是伴她长大的老臣,自她践祚以来便深得圣眷,完全没必要这么掺和进去,白白搅一趟浑水。
“陛下,容臣冒昧,臣以为曾复之罪,当斩。”
此言一出,百官恰似满锅子煮沸了的水,咕噜噜要以嘈杂声将整个朝堂淹没。
方才大臣们皆众口一词要严惩曾复不假,却未曾有谁提出了具体的惩罚措施,在这帮子拿仁义道德礼教陈规涮洗过好多年的迂腐书生眼里,开口就说杀头充军之类的实在太过粗蛮。毕竟大家都是当官的,只要没谋反,顶多逼对方下个台再换自己顶上,犯不着赶尽杀绝。
更何况曾复还是个武官,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真惹急了他直接操刀子上府和人对砍,又哪里是寻常文臣能够招架得住的。
于松,这老头胆子可真不小。
百官暗暗心惊。
沈添瑜漫不经心地开口,声线柔媚带笑,却是笑里藏刀:“于卿,朕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处死一名正四品的边关守将,朕……可还是需要再斟酌片刻。”
于松长身鹤立,不卑不亢:“陛下可是忘了苏将军?”
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将军。苏年。
嘉隆年间名气最大的将领。
他三破北狄,数击匈奴,将大楚边疆守得如同铁板一块,先帝对他甚是推崇,大小战事俱放心交给了他。
然而,在嘉隆十三年的春天,他饮酒误事,在敌军攻城时调停不当,仅五天时间便城破战败,一路狼狈地逃回了京城。
要知道,他丢的可不只是一座关隘,而是锦平青三州外加八座大小城池,失却这些地方,大楚疆土便似刨去了襁褓的婴孩,脆弱可窥,危在旦夕。
先帝仁厚,念他镇守边境军功赫赫,力排众议地保下他的命,只将官秩降了一品并罚没五年的俸,可谓是惹千万人钦羡的恩典。
可这样的恩典,却酿成了后来的滔天大祸。
因为先帝忽视了一个问题。
武将志骄,名将则更甚。
嘉隆十四年,苏年率剑南军反,一度夺取了大楚的半壁江山,与先帝分庭抗礼。彼时国势倾颓,大楚江山眼见着就要易手他人。
嘉隆十六年,讨逆将军华羸旻率兖州军反,于两日内成功占领江南三镇,与苏年在北的势力遥相呼应。
此后短短十年,不断有武将起兵造反,有如苏年这般不满朝廷对其处置的,亦有因朝廷对苏年等人处置过轻而深觉受辱的。
前车之鉴,都是由血肉枯骨铺设而成,沈添瑜如今大权在握,怕是快要忘了当初如履薄冰的谨慎,但于松没有忘,也永远不会忘。
他忠于陛下,曾为陛下趟血攀岭、两肋插刀,即便是现在年事已高,他也还能替陛下记得一些有用的往事。
沈添瑜懂他。
所幸,沈添瑜依旧懂他。
沈添瑜最终还是没能做出决定。
此事牵涉甚广,曾复在朝中的人脉亦不可小觑,她近些年虽凭借一些手段积攒起乾纲独断的气度,然而这偌大的国家,依旧不可能只是她的一言堂。
她下了朝,快步往未央宫走去,朝服的下裾勾着软靴,步伐便显得匆忙稚气许多,外间的晨光胆怯而均匀地摹画着她全身,也总算将她那股子与年龄严重相悖的老成冲淡了一些。
跟在她身后的两名内侍暗暗对望,皆从彼此眼中看出无奈的神色来。
终于半只脚踏入了自己的地盘,沈添瑜先前一直紧绷的唇角变戏法似的舒展开来。再走近一些,她便示意门口静立的侍卫将宫门关严实,接着又语携三分笑地朝里头吩咐道:
“福禄,福禄在不在?朕日前令你收拾的那些字画你可掇弄妥当了?”
容貌昳丽的女帝卸下她厚重煎熬的面具,底下竟掖着宫中极罕见的孩子气,似寥落草木经春意拂染后骤然葱郁蓬勃的那一瞬,让谁都愿意随她一同微笑起来。
太监福禄应声自暖阁里走出来,眉毛耷拉着,面上神情倒还是恭敬的样子:“回陛下的话,这些物什还真用不着老奴拾掇,丞相大人已于宫中等候陛下多时。”
沈添瑜眼底“蹭”地亮起一小簇火焰。
紧接着她又皱起眉,紧张道:“丞相候在何处?”
福禄清了清嗓子,尽量平和道:“回禀陛下,大人在穿堂中央跪着,已有一个半时辰了。”
“胡闹!”沈添瑜闻言惶急地喝道:“她风寒还未好全,如今这又是做什么?”
她急匆匆的就要往穿堂去,忽又顿住步子,狠狠剜了福禄一眼:“丞相身子虚弱,你身为这未央宫的内侍,竟眼睁睁让丞相拖着病体跪等了这么久,算作失职,罚俸一年。”
话音落下,那玄色身影便远去了。
莫名被罚俸一年的福禄:“……”
天可怜见,他可是好声好气哄着求着丞相起身来着。
然丞相性情固执,恪守礼法,又岂是他能拗得过的。
真是一个比一个难伺候。